然后，推开一扇门道：“这是我的屋子，你进来坐吧！”
“师姐”，看着眼前这个如此陌生的昔日同门，元月再次原主附身，不禁喉头哽咽道，“你，你没有找到家人，或是嫁人吗？”
闻言，李端端轻蔑一笑道：“家人？我尚在襁褓里时，便被他们丢弃了，何必再去寻他们？再说，上哪里去寻？”
说罢，用手指着一张胡凳让元月坐下。
自己则坐在了妆镜前，一边重新理妆，一边漫不经心的娓娓说着。
“嫁人？哼！我身上半文钱都没有，贿赂不了那些当差办事的。他们又哪里肯给我安排一个好姻缘？
倒是他们见我长得还算不错，有几分姿色，便将我卖给了这善和坊。
不过——
即便他们没有将我卖进这烟花柳巷，恐怕我自己早晚也会到这地方来的。
我一个小女娘，举目无亲、身无长技，不入娼门卖笑又能以何为生？
嗯！其实，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的。
你看看我这屋子里，哪样不是最好的？
就算当初嫁了人，又能嫁个什么样的？
不过都是些莽夫粗汉，市井小民而已。
既要操心吃喝，还要为他生儿育女，倘使脾气暴躁的，还三天两头的挨他拳脚。
罢了，此生我是做不了那些市井小民家里的贤妻良母了。
现在的日子，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绫罗绸缎，有什么不好的呢？
我早就想好了，趁着年轻多挣些、多攒些。
等到年老色衰时，就在这扬州城里买个小院子，颐养天年。”
言笑宴宴，云淡风轻的样子，不知道她是完全麻木了，还是真得非常认可自己的职业，并引以为荣。
元月见此，如梗在喉。
这是她真实的想法吗？她千真万确是这样认为，这样打算的吗？那么师姐不仅身坠风尘，连心也跟着彻底堕落了。
她不会以为我会轻视她，才故意作出一付甘之如饴的样子吧？
哎！真是相逢不如相念啊！
此时此刻，元月真心希望这只是一场梦。师姐仍是从前的那个静白，哪怕还是对自己不假词色也没关系。
人心，怎么这么容易就生变呢？
长生如此。
师姐亦如此。
如果师父知道，不知她老人家会作何感想，又会如何？这么多年的佛门清修算是白费了。
室内甜香腻人，元月有些坐不住，便想起身告辞。
这时，恰好一个绿衣小婢，奉茶进来。
待她放下茶盘，李端端朝她挥挥手，示意退下。
然后，她起身为元月斟上了一杯，莺声燕语的说道：
“刚刚推开窗子，却不想一眼便瞧见了你。不过，我也是认了好一会，才将你认出。师妹，你怎么了？怎么还在扬州？”
“不在扬州，那我该在哪儿？”元月双手接过茶盏，随口反问道。
她答得无意，然李端端却顿时噤了声，心中暗道：怎么，她还没有记起从前的事？难道，真得就此失忆了？
师父不是说，那药一旦停了，就会失去对她的控制，就会渐渐忆起从前的吗？
还是，当初药下得太重，彻底无救了？
想起师父的心狠手辣，李端端心惊肉跳。
再开口，心中便有了戒备，生怕说漏了嘴。
然，元月也只是一时疏忽，大意了师姐这话里有话的话。
转念便明白过来。
当日师姐将木簪还给自己时曾说过“这是你进寺时，随身带着的物品”，显然自己初进兰若寺的情形，她是知道的。
那么，自已的身世来历她会知情吗？
“师姐，你是不是知道我家在哪里？”元月放下茶盏，隔着茶几握住李端端的手，激动的问道。
李端端却抽回手，看了她一眼，反问道：“你自己不知道？”
元月怅然的摇了摇头。
“你都不知道？我又哪能知道？”李端端嘴角微挑，露出一抹讥笑。
“可我初进兰若寺的情形，师姐是知道的啊？”元月不死心的追问。
李端端抿了一口茶，缓缓道：“哎！时间这么久了，哪还记得那些？”
“当真一点也不记得了吗？”
“记倒是记得一点，却也不是全记着。”
“那我是怎么进得兰若寺？是我的家人将我送过去的，还是师父在道上捡回去的？”
“嗯！好像是师父带回来的。”
李端端装作竭力回忆一番之后，才想起那么一点似的，斟酌着开了口。
“哎！我只记得你那天穿了一身银红衫裙，头上簪了支木簪，像一个雪娃娃似的白净可爱！
嗯！现在长大了，也挺好看的，就是没有收拾好。
如果让我帮你收拾收拾、打扮一下，会更好看的。
看你现在的情形，似乎很潦倒，都比不上当初在兰若寺出家时了。
不如——”
当她站在窗前认出元月的那一刻，心中便有了一个念头，此时正想说出时，却被急于打听身世来历的元月打断了。
“我是扬州人吗？我说话是不是异乡口音？”
“嗯！你当时说话的口音——应该是来自京城一带。最近，京城来的一个人，说话声音和你当初便是一个样的。”
“所以，你以为兰若寺被毁后，我会离开扬州，回到自己的家乡？”
“是啊！没想到，你还会在扬州。”李端端露出一付十分关心痛惜的模样，“真是没想到，还这么狼狈？”
“那我原来的名字呢？”
李端端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道：“大约是姓何吧？哎呀！都这么久了，还真不记得了。”
“那你有师父的下落吗？”元月最后问道。
诧异至极的李端端脱口道：“你还打听她？”说完，又干脆的摇头道，“不知道。”
师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元月一时琢磨不透，却也不想琢磨。
这间屋子里脂粉味太过浓重，待得久了，令人窒息。
元月只觉头昏脑胀的。
她站起身，跟李端端告辞道：“出来这么久，我得回去了。”
“你回哪里？”李端端好奇的问。
元月则道：“我眼下在节度府里做事，所以要回节度府去。”
“节度府啊？”师姐垂下眼帘，“在那里，还不是奴婢么！”
“师姐？”
“呵！我并没有轻视的意思啊！”李端端满脸堆笑的解释道，“只是心疼你。”
元月不悦道：“我有什么让你心疼的？不偷不抢，堂堂正正靠手艺吃饭，为什么要轻视，这难道是什么卑贱之事？”
“我是只希望你能像我一样，吃得是山珍海味，穿得是绫罗绸缎，过几天富足日子”，李端端尴尬的陪笑道。
元月总算明白师姐为何巴巴下楼将自己领到这来了，还说些子炫耀性的话，不禁轻蔑冷哼一声，便往外走。
那李端端虚送至楼梯口处，便不屑的转为头，冷哼道：“穷骨头。”
站在善和坊的大门口，元月打定主意，从此不再见原主的这位师姐。
而先前长生带给她的那份冲激与迷茫，也因着这次与师姐的偶遇冲淡不少，
此刻，看着满大街的行人，竟陡生不知身归何处的茫然？
我到底是谁？
何处是我家？
已近黄昏，作为扬州城又一处声名显赫的风月场所，这条街上的人渐次多了起来。
身处其中的元月，不由自主的被人流裹挟着往前走去。
对面人流中的卢景裕远远便看见了她，甚至也看见她从善和坊里出来。
心下十分奇怪：她来这里做什么？
再细看她脸上那付痴痴呆呆的神情，心中一钝：“难道她遭遇什么不测了？”
卢景裕排开人流，便要往元月面前去。
却不提防胳膊被崔涯死死抓住：“怎么，又想逃？都已经到门口了，还逃？”说罢，更是贴身附耳道，“你别告诉我，至今还是童子鸡吧？”
“胡闹”，卢景悦十分不悦的甩开崔涯的手，“你再胡说，我就不进去了。”
“哎呀！别呀！”崔涯继续向前，攀着他的胳膊，“你走了，待会何六郎到了，酒钱我就让他付喽？”
卢景裕却道：“那李端端敢跟你要酒钱？”
“这话说得，我是阎罗王吗？”崔涯打着哈哈道。
卢景裕冷脸，斜了他一眼。
崔涯忙撒手，眼睁睁的看着他挤进人群中——
与此同时，街对面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上，一位艳装丽人挑起车帘冲着元月一呶嘴，同赶车的马车夫道：“对面的小娘子，是那日的那个吗？”
“正是。”
“跟上。”
车上的人放下车帘，马车缓缓起步，尾随在了元月之后。
等崔涯追着卢景裕，走到街中心时，却见他在东张西望，不知道寻什么？
崔涯走过去，疑惑的追问道：“你找什么？”
“你刚有没有看到元月？”
“哦！没有啊？”崔涯左顾右望道，“你不会是认错人了吧？”
卢景裕默然无语。
崔涯突然诡异一笑：“你为何对她如此上心啊？难道你这块千年顽石终于要开花了吗？”
卢景裕却并不理睬他，而是转身大步而去。
只留给他一个笔直孤挺，神秘莫测的背影。
崔涯大笑起来：“嗯！这太阳是要打西边出来喽！”
摇摇头，咧嘴也跟着走向善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