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卢景裕并没能听到她的心声,相反很是愉快的应下:“好”。
他是真得饿了。
一早和温乙出来,先不说沿着长溪走了十八里路,就现在遇到的这一情况,一时半会回不了城的。
既然这附近没有酒铺、饭庄,既然元月相邀,他便欣然应下。
同时,心中竟隐隐升腾出一丝奇妙的感觉来,那是一种充满希冀的、且欢欣鼓舞的心绪。
到底是对这一顿农家餐的期待,还是因着元月这个人呢?
他也不知道。
然,当见卢景裕真得应了下来,元月不禁懊恼万分、追悔莫及。
这、这、这位长史——也太平易近人、太没架子、太太随和了吧!
这可怎么办?拿什么招待人家呢?
自己和二郎整日喝得都是栗米粥呀!而家中也只有栗米呀!
想到这些,元月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卖什么人情吗?
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蔫能收回?
她只能打肿脸充胖子,满脸堆笑的将人往家里引。
村中有那些个消息灵通人士,知道并不是瘟疫爆发,而是溪水里有毒而已后,也都开了门四处走动起来。
或是寻访解药,或是奔走相告,或是寻找新得水源。
其中有那认识卢长史的,都非常惊讶于元月怎么会同他在一起?神色间不免流露出些许的敬仰之色。
狐假虎威么?呵呵!
元月诚惶诚恐的将卢景裕这尊大佛请进辛家这个小破庙里,却不见二郎在家。
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元月猜测,他大约是去探望登娘了吧!只不过,这么好的日头,他竟忘了将暖房打开。
她瞄了一眼后,并没去将暖房扒拉开,此刻最重要的是招待卢长史这位贵客不是?
元月去煮饭。
卢景裕道:“不用麻烦,你们平常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哎!说得轻巧。
元月欲哭无泪。
反正我是变不出三珍海味来招待你的,只不过趁着二郎不在家,自己可以多放一把栗米。
免得到时,端出一碗风吹三条浪的栗米稀粥来,多尴尬!
没有好食材,但也得让人吃饱不是?
元月本就不擅厨艺,又兼好久没有煮栗米粥,所以——
她本想要煮一锅浓稠适宜的粥来,结果不是水多了,就是米多了。
她是水多加米,米多加水。
直到那只锅快装不下为止。
最后总算煮熟了,却是一锅不知是粥还是饭的栗米饭来。
已经使尽洪荒之力的元月,只能满脸羞愧的将那粥盛上,奉至卢景裕面前,并满含歉意道:“我只会煮粥——长史将就着用吧!”
卢景裕正要说无妨,却一眼瞥见粗陶碗里那干又不干、稀又不稀,说粥不是粥,说饭不是饭,倒像是——
一大砣子屎的饭来。
突然就没了胃口。
这,这——她不是很聪明能干的么?难道是故意的?
再看一眼,眼见这个羞愧到无地自容的人,他的唇角不禁微弯,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来。
哈!原来无所不能的元月,也有不如人的地方!
只是——
虽然他已饿极,虽然他也很想给元月面子,但这饭真得无法下筷嗳!
见他下箸艰难,元月想起地里已结了几根寸把长的嫩黄瓜。
好吧!
贵客上门,岂能慢怠?
虽不擅长古人的炊具做食物,但现代人的常吃的那些简单速食,她还是拿手的。
元月钻进暖房采了黄瓜,三下五除二便做了个拍黄瓜,端到餐桌上。
又将自己从兰若寺带回的那坛葡萄酒,拿出来,斟上一碗,奉上。
看着眼前碧绿翠嫩水灵的拍黄瓜,再瞧一瞧那澄清透明、微黄带绿、且闪烁着光泽的——酒,卢景裕大为诧异,惊呆了。
元月是神仙吗?
这个时节还能拿出黄瓜来待客。
还有,这酒?
闻着那甘醇香甜的味道,一定是葡萄酒。
如此蓬门小户,又怎会有如此上等的好酒?
她,她,她是怎么做到得?
前一刻,卢景裕还在为发现元月的软肋,破天荒的露出一个笑容,这一刻,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和赞叹。
元月跪坐一旁,殷勤招呼道:“这葡萄酒是我去年秋天时,酿得;胡瓜也是我种得,粗茶淡饭不成敬意哟!”
虽然这酒并不是自己酿得,但说是种菜师傅酿得,必然又要牵扯出很多麻烦来,况且她也并不是不会酿酒。
一般的果酒,尤其是这葡萄酒,前世每年秋天葡萄成熟时,她都会酿上一些,馈赠朋友,且口碑甚佳。
所以,她便毫不含糊的揽下这份功劳。
卢景裕将信将疑的瞥了她一眼,端起眼前粗陶碗。那浓洌而又甘醇的酒香已经扑面而来,还带着丝丝甜味。
再看看粗陶碗中既无沉淀也不浑浊,显然是好酒。
轻抿一口后,那酒入口滋味柔和、回味绵长,更是果香、酒香浓郁悦人,果然是葡萄酒,而且酒质绝佳。
见他,对这酒赞不绝口,元月便道:“长史如若喜欢,那这一坛都送与你。”将桌上那黑陶坛子顺势往他面前推了推。
卢长史却推辞道:“无功不受禄。”
元月忽得笑了起来:“长史多次出手,为我主持公道,难道这功还小了吗?如若能用这一坛酒,报答长史的相助之情,那可是在好不过,也免得我总是挂怀在心。”
“你当真——总放在心上?”卢景裕目光闪烁,渐次灼热起来。
元月不察,仍认真道:“那自然。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虽然我报不了长史一再相助的恩情,但也要牢记在心不是?”
卢景裕的眸光渐次淡了下来,一哂道:“那恭敬不如从命,我就收下你这份心意。”
随即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又尝了一块拍黄瓜。
咦!这味道真不错嗳!
黄瓜的清香萦绕在唇齿之间不说,还脆生生甜津津的。
他想起上次,她在江都县衙外同众人说过的温室蔬菜,问道:“你的黄瓜种哪里得?”
“就在院中”,元月笑笑。
卢景裕不禁来了兴趣:“带我去看看。”
元月将他带至暖房后,便任由他独自参观欣赏,自己则将暖房四面遮挡的墙给拆开。
卢景裕撇了她一眼后,问:“那顶上的盖子你一人能行?”
元月抓抓耳朵,不知该说“行,还是不行”,因为她实在不好意思劳动他的大驾。
卢景裕面上淡淡的道:“我来帮你。”便走至暖房的另一头,一伸手,便暖房的顶托了起来,再轻轻移至空地上。
元月见了,心下道:他日,生意做大后,一定要雇上一两个壮劳力,免了自己和二郎的若恼。
完全暴露在灿灿阳光下的菜圃,绿叶葳蕤,枝蔓菁菁,在这百草凋零之际,清新明亮的让人心旷生怡。
“不错不错,匠心独具结构巧妙”,卢景裕破天荒的赞叹道,“元月,你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人。”
元月只是笑笑,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承然,以她一个现代人的智慧,肯定是胜过一干古人的。
如果不是身单力薄,如果不是一再遭刁家人破坏,她的暖房规模应该更大,且早应该带来丰厚的回报了。
何至于,连招待堂堂节度府长史一顿大米饭也办不到呢?
当卢景裕看见那些葡萄苗时,问她:“怎么有这么多的苗?”
元月笑笑:“这些都是葡萄苗,原本是打算扦插成功后,卖苗的。不过——眼下,我想只卖一小部分,其余的则种上一大片葡萄园来。”
“哦!采了葡萄帮酒吗?”卢景裕问道。
元月想了想:“官府不是不许百姓私自酿酒出售吗?”
卢景裕点了点头。
元月忽得笑起来:“如果,我与官府合作的话——可行?”
说完,她想起上次托他打听节度府还要不要黄瓜时,被他断然拒绝的事,又暗暗后悔了。
他不会再翻脸吧!
卢景裕眉眼一动,暗道: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如今淮南一带的葡萄酒都是从金陵贩买而来,且酒质与她做得一比,相去甚远。
倘若真能促成此事……
卢景裕的脑中,立即想到若干惠民利府之处。
他双掌一合道:“你若真有这心,我定会力促之。”
元月万万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
心中大喜,当即道:“那我这些苗一棵也不卖,全部留下自己栽种,到时可以收了葡萄,便可酿酒。”
卢景裕微微一笑,如清风拂面、百花盛开。
元月没有喝那葡萄酒,也有了微熏的感觉。
*
辛二郎不知打哪里回来的,一头扎进屋子。
然后,惊讶的瞪着卢景裕,想不明白卢长史怎会坐在自家榻上饮酒吃饭?
“你是去登娘家的吗?”元月问道,一边又令他向卢长史行礼。
辛二郎恭恭敬敬的向着卢景裕行了一个大礼。
卢景裕却向他招了招手,道:“二郎,快上来吃饭。”
辛二郎忸怩着看了一眼元月,却不敢上前。
元月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上榻。
自己则搬了一个树墩坐在地下,挨着炕桌的下首。
辛二郎因着昨日夜间上吐下泻,将肚子清空不说,今早起床到现在也没进食,所以恨不得把脑袋埋进碗里,吃得那叫个香甜。
再看看元月,却只是勉强的扒了几口。
卢景裕不禁勾了勾唇,暗道:原来,连她自己也吃不下这饭?
想到这时,他不禁一怔。
难道她不常下厨?
既知律法,也通文史,却不擅厨艺,还吃不惯这粗茶淡饭……知书达礼的她,真得只是一个村姑?
还有,为什么她对之前的事统统忘了呢?甚至,连她的生身父母也给忘了?
迷团重重,疑云重重。
究竟是元月遗忘了,还是她在隐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