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扬婉转,如歌如诉,仿如天籁。
咦!什么人在院外吹笛,过路之人?
曾家老宅四周并无人家,除了过路之人,元月想不起会有谁到这里来吹笛。
元月侧耳听了听,那笛音并不曾远去。仿佛那吹笛之人,正坐在门首的石狮子上,绵绵不绝的吹奏着,更像是专门吹给她听得一般。
笛音,时如高山流水般清越激昂;时如寂寞飞仙般飘飘渺眇,让人欲罢不能;时如慈母唤儿归殷殷切切……
元月渐渐坐直了身子,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着院外走去。
完全忘记了危险的存在,忽视了可能是曹容华的人诱她出门的陷阱。
她神情恍惚,神思飘渺而又悠远。
这笛音仿佛有魔力般,在召唤着她,召唤着灵魂深处的另一个她——
回来吧!回来吧!阿洄……
“阿洄!”于此同时,笛音中断,一道舒朗的声音响起。
元月怔住。
阿洄是谁?
只见院外,缓缓走进一身着青衣之人,修身玉立、淡然出尘,直直的看着她,满眼的关心。
不是别人,正是多日未见的卢长史卢景裕。
斜阳下,繁花灿烂中,是那么的不真实,如梦如幻。
元月傻傻的瞪着来人。
他怎么来了?
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的呢?
卢景裕唇角微启:“阿洄,好久不见!”
元月的身体猛然僵住,如遭雷击般,瑟瑟发抖,好一会,才喃喃问道:“你怎知阿洄是我?”
“难道不是吗?”卢景裕步步紧逼。
刚刚,他不过是试探性的喊了声,没想到元月竟是这个反应。那么何溯之前的判断是对的喽?
元月微微张嘴:“我——我也不知道。阿洄,她是谁?我认识吗?”
卢景裕怔住,试着提醒道:“那你可认识何溯?”
何溯?
元月脑中快速的过了一遍,颤抖着双唇道:“这个人——”好像有些印象。
卢景裕紧盯着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忖度道:“你叫他六阿兄,是吗?”
六阿兄?何溯?多么遥远的事啊?
元月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与此同时,一个陌生少年从院外缓缓走了进来。
其实,也不陌生。
元月前几日还见过。
白衣金冠,玉面红唇——正是跟踪自己的那人。
雪白的肌肤衬着描金绣的绸衫,清新夺目、温润如玉。那双点漆般的眼里更是透着柔和温暖的光,让人心生亲切。
他缓缓走至元月身前,抬手拨下她发间的那支木簪,缓缓道:“你可知这簪的来历?”
元月疑惑的摇了摇头。
“你幼时多病多灾,阿娘便让人为你打磨了这支无患木簪,避邪驱恶。幼时的你只喜欢华丽光彩的东西,嫌弃这簪不够漂亮,我便刻了云纹在这簪首,哄你簪上。”
食指摩挲在簪首,那彩云追月的图案上,语声清郎,字字如玑。
那一字一句,又如清泉般缓缓流过心间的沟壑,滋润了干涸的心田。
元月的双眼,被泪水模糊了。
朦胧之中,那张如朗月清辉般的面孔从记忆深处冉冉升起。
不再是扎着双髻的模样,也不再是黄河上垂钓的那个青涩少年,他是陌上人如玉,翩翩佳公子。
还有那暖暖的笑容——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如同遥远夜空中那轮朗月,光芒万丈、温润如玉。
“阿洄,你看那落日,又大又圆,不正应了‘长河落日圆’吗?”
“阿洄,我们进舱吧!这河上的风太大,不然你又要生病了。”
……
原主的记忆如海啸般扑天盖地的涌来。
元月呢喃道:“六阿兄。”
“阿洄!”何溯伸出双手揽住元月的肩头,“你受苦了。”
“六阿兄。”元月泣不成声。
“溯洄溯洄,我为溯你为洄。阿耶说,生在将相之家,既要有顺天安命的福气,也要有逆流而上的能耐。阿洄,你都记起来了吗?”
“是的。”元月点了点头,“我都记起来了。”
风过,一树繁花摇曳起,落下漫天的花雨。
捧着茶盘出来的孟大娘,便看见桃花树下那一对金童玉女般的人儿,衣袂翻飞、飘飘若仙。
不忍心打断刚刚重逢的兄妹俩,孟大娘放下茶盘,又悄悄的退回屋里。
辛老丈则躲在屋里,不可思议的打量着,这神奇的一幕。
卢景裕则看向天边,那里一轮新月冉冉升起。
*
院内,春和景明之中,何溯、何洄,彼此都缓缓的叙述着别后之事,有笑有泪、有悲伤有离愁、有期盼有失望……
好在历经坎坷,他们终于重逢。
结局终归是圆满的。
“当年,你们离开扬州时,为何不带上我,为何也不通知我呢?”元月认真问道。
何溯歉疚道:“事出突然。我们接到京中家里来信,说阿耶身负重伤,处于弥留之际。阿娘一时乱了分寸,只知往家赶,却将你忘了。”
“阿耶呢?”
“等我们赶到家中时,他已去了。”
记忆中那骁勇善战的人怎会与死亡挂上勾呢?不应该啊!他怎会死?他应该永永远远的都活着的。
元月木然的摇着头,不敢去相信这是事实。
“那阿娘呢?阿娘,她还好吗?还有祖母?”
“祖母,她已仙逝。”想起祖母临终之言,何溯终于哭出声,“她走时还念叨着你,催着阿娘去扬州接你回来。”
元月闻言,半晌不动。
那泪水却如决堤的河流般,奔涌直下,打湿了衣襟。
记忆中,原主的祖母是一个极为慈祥有气度的老人。
一众儿孙中,独独疼原主一个。
可惜,她竟不知自己这个唯一的孙女,已先她一步离世。临终之前,还殷殷期盼着她的归来。
元月由此想起自己前世的祖母,也如同一般慈爱可亲。只是那般年纪,恐怕也已不在人世。
一时悲难自禁,泪水也越发的止不住往外涌。
好半晌,她才止住哭泣,问道:“那阿娘呢?”
“阿娘一直在家等你回去。这一年多来,她整日以泪洗面,眼睛都要哭瞎了。”
“阿娘!”元月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原主的阿娘是个头脑不甚清醒的糊涂人。
当年原主的父亲因着原配去世,才续娶的原主母亲。
也因着她许多事都拎不清,一直不被原主祖母喜爱。
直到生下原主,才稍稍得到婆母的待见。
“阿洄,对不起。当年若不是我诱使你吃下生鱼片,你也不会生病。若不是我不敢坦承,阿娘也不会让你跟着华严师太去。”
何溯泪流满面,拉着元月的手诚恳致歉。
元月拦住他:“六阿兄,这哪里是你的错呢?早就有人说过我命中有劫,躲不了的。如今总算平安了。”
“阿洄。”何溯语声哽咽,泣不成声,“我以为你从兰若寺里出来,不跟家中联系,便是因为这事——”
元月摇摇头:“我不记得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其实,我也是刚刚想起的。”
何溯抬手,替她抿了抿鬓发,长叹一声道:“那是因为华严给你喝了曼陀罗。”
“你怎么知道?”元月猛得睁大了眼睛。
何溯痛心道:“其实,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这还要多亏景裕帮忙……”
何溯缓缓的告诉了元月,他到扬州之后如何寻她的事?又如何得卢景裕相助?后又是怎样才从李端端那里知道的详情?
往事如风,如今提起,不胜唏嘘。
直到暮色四合,飞鸟还巢,俩人也没叙完旧。
更别提,他俩是如何寻到自己的,元月还没来及问?
孟大娘已邀他们进屋,共进晚食四五次了。
元月这才想起,光顾着同阿兄说话,竟忘了卢长史。
于是,拉着何溯,邀了卢景裕进屋。
辛老丈和孟大娘已从卢景裕那里知道了元月的身份。
辛老丈万万没想到,元月竟是京城骠骑将军之女。
想起从前对她的种种恶言恶语,两腿直哆嗦,竟是不敢进屋,与他们同桌进食。
之后,又听元月称卢景裕为长史,更是胆怯了。
元月硬是将他从灶屋里拖了出来,冲何溯与卢景裕道:“他是我的养父,当初兰若寺被毁,便是他收留了我。”
何溯立即上前深施一礼,道:“在下何溯,谢过老丈。你对舍妹的这份恩情,何溯全家都会感激不尽的。”
辛老丈叉着两手,说不出话来。
到是卢景裕,奇道:“可是辛二郎之父。”
元月点了点头。
“不是那次洪灾之中失踪了的吗?怎会到了润州,这北固山下?”卢景裕问道。
然则,他心里却隐约明白了其中的玄机。
元月却道:“说来话长,容我日后再同你们说。总之,阿耶大难不死,便是万幸。其他,都没什么的。”
见这俩位贵人态度温和,亲切可掬,辛老丈总算胆壮了些,抹了一把脑门子上的汗,心花怒放起来。
自己是如何撞了大运,竟收留了骠骑大将军之女,还同节度府的长史攀上了交情?
真是天佑辛家啊!
不过——
倘若长生娶了元月的话,岂是那曹家商贾之家可比的?
想到此,他不禁又暗暗后悔起来。
倘若元月还对长生有情,那就好办了。大不了让长生同曹小娘子断了关系,回头再娶元月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