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范松波很晚才回家。邵瑾坐在灯下看爬宠手册。粗略一看,这小乌龟也是好养的,一两天喂一次,胡萝卜、莴苣什么的,吃得也很普通。不过邵瑾的心思不在书上面,一晚上也没看几页。范松波一进门,她便起身问道:“你还吃点东西吗?我煮了绿豆沙的,来一碗吧?”
范松波把挎包往沙发上一扔,说:“不吃了,气都气饱了。”
邵瑾放下手里的书,给他倒了一杯水。范松波在他常坐的躺椅上坐下,将水一口饮尽后,头往后一仰,闭眼长叹道:“生儿育女到底图个什么啊?!”
见他这样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邵瑾又心疼又忍不住想笑。躺椅后面的墙上挂着数学家毕达哥拉斯的肖像,多年前松涛用一支碳素笔所绘。毕达哥拉斯单手托腮,正好俯视着范松波。邵瑾拿出手机,偷偷拍下这场景,想着等得慧这事过去后,好给他看,打趣他。她猜得慧大约都跟他说了。得慧应该清楚,事情到这份上,想瞒也瞒不住的,虽然她还不确定得慧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烦。邵瑾觉得,一直以来,范松波这爹其实当得还算轻松的,得慧和得安小时候多是在爷爷奶奶家,两个孩子虽不算出类拔萃,但都健康、平安,省心、也很省钱地长大了。只是这两年,为得安的学业伤了些脑筋,为得慧买房子背了点贷款而已。现在遇到这点事,他竟发出这种终极追问。邵瑾便忍不住想笑。
邵瑾忍住笑,看着范松波,问道:“得慧现在怎样了?”
范松波闭着眼,按捏自己的鼻梁骨,道:“还好,我交代她妈这阵子抽空多陪着她。”
邵瑾点头。她想象了一下得慧她妈发起疯来的样子,二十个那样的妇女加十个那样的老太太只怕也挡不住的。只是,今天她也在场这事,不知得慧有没告诉她妈,要是她妈知道了,只怕要更加恼火了。当年得慧她妈在商场做服装导购员,和一个在商场租地儿开冷饮店的男子好上了,于是抛夫弃女,和冷饮商去了北京,在北京混了两年,又回头找松波复婚,松波不肯。后来得慧妈总怪罪于邵瑾,咬定邵瑾插足在先,骂她是小三,骂了好些年。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她不再骂了,但她和邵瑾的关系也一直没什么改善。得慧这事,她妈应该是最不愿让邵瑾知道的。
两口子聊了一会儿,关于那个耳环男,竟是教得慧珠宝鉴定、设计的老师。
邵瑾吃了一惊,问:“你是说,文老师那个姓朱的学生?”当年得慧在商校毕业后,也没找到什么合适的工作,百货商场、售楼处、咖啡馆都做过,但都干不长,把范松波愁得要死。邵瑾心疼松波,她也不想求别人,单是跟程凌云说了说,拜托她留意一下,看能不能给得慧找个合适的工作,能让她安安心心干下来就好。正好程凌云的一个长辈,文叔,曾是国检珠宝培训中心的老师,宝石学专家。当初还是程凌云建议得慧去学珠宝鉴定与设计的。邵瑾于是让松波问问得慧,看她对珠宝鉴定、设计有没兴趣。没想到得慧一听很乐意,邵瑾便把这事拜托给了程凌云。可那时文老师已退休多年,且身体欠安,无心再带学生,便又介绍了一个自己以前的学生带得慧。于是松波花了一笔钱,让得慧拜文老师的那个学生为师,跟他学习。邵瑾记得文老师那个学生姓朱。
范松波摇头,说:“不是朱老师。朱老师后来不是出国了嘛,是朱老师后来介绍的另一个上实操的老师……”说到这,松波突然又气急败坏地改口道,“实践、实践!”
邵瑾没在意,只是问得慧到底什么情况。
“哪里听得到句真话!”范松波气恼地说:“她自己说,她是清清白白的,小宝那姐姐在海外陪读,整天疑神疑鬼,遥控珠宝店的工作,已经赶走过好几个女店员了。”他看着邵瑾,眼里抱着无限期待,问道:“你觉得,得慧这话……”
原来耳环男不但是得慧的老师,也是得慧上班的那家珠宝店的老板。耳环男的岳父家也是做珠宝生意的,在全国有十多家连锁店。耳环男这家店能做起来,离不开岳父家的支持。因为朱老师的缘故,耳环男很用心地带得慧。得慧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后来就留在珠宝店工作,一干三年多,这是得慧做过的时间最长的一份工作了。
邵瑾知道松波想听什么,但不确定的事,她也不好说,单是说道:“我觉得吧,还是先相信孩子……得慧妈妈知道不?你们有没跟得慧好好谈谈?”
范松波说,他气得要死,从得慧家出来时,便找得慧要了小宝的电话。他站在得慧楼下的马路边打电话警告小宝,再给得慧泼脏水,再动得慧一指头,就法庭上见。
“小宝怎么说?”
范松波没说什么,只是把小宝发来的一段视频给邵瑾看。视频里得慧她妈大吵大闹的,当胸揪住耳环男的衣服,嘴里还骂着“能让你白睡吗”这样的话,看环境,貌似在珠宝店。范松波看了这段视频,又怄又气,差点晕倒在马路上。他在马路边坐了好一阵,才起身回家。
邵瑾看了视频,惊讶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得慧妈这一闹,得慧还怎么说得清?她有些可怜起得慧来。她问得慧今晚情绪怎样。
“还能怎样?没心没肺的东西,我走时她还在追英剧,看剧里那些贵族的首饰呢。她竟还有心思看这个!她还让我别管她,说是已从网上买了辣椒喷雾,小宝再敢动她一指头,她就让她好好尝尝辣椒水的滋味。”
邵瑾觉得这样反而好,要是哭哭啼啼、不吃不喝的,那才叫人担心呢。
“得慧有没有跟你说,今天去春水馆干什么?”
“得慧最近都在家上班,她刚设计好了两款首饰,准备给公司做秋季主打款,怕电话里说不清楚,就想找个人少安静的地方跟老板谈谈,可这阵子小宝找事,得慧不想去公司谈,老板就建议说去春水馆。”
邵瑾不再说什么。虽然她安慰松波说要相信得慧,可从得慧妈的行为和得慧的反应来看,到底什么情况也不好说的。邵瑾于是在心里感慨,爱这个事没法教授,不管父母如何小心翼翼,如何操碎了心,孩子们还是不可避免地要把人生路上该走的弯路都走一走,把该吃的苦都吃一吃,有的甚至一步都不少走,一口都不少吃。
邵瑾把程凌云说的话转述给松波,让松波有什么问题只管咨询程凌云好了,她应该能帮得上忙的。
等上了床,范松波刚躺下,又爬起来问邵瑾:“我走时,得慧在追剧,应该没事的吧?”语气里的担忧、无助愈加浓重起来。
邵瑾不由有些可怜起松波来,得慧这事,只怕他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了;最不能接受的,恐怕也就是他了。
她伸手拉他重新躺下,轻拍着他的背安慰他道:“睡吧,不早了,谁年轻时不受点挫折呢?孩子们就是这样长大的,过去了就好了。”
接下来,邵瑾再没过问得慧的事。
天气转眼就热起来。
邵瑾的办公室当西晒,夏日午后,在办公室渐渐就有些坐不住。这日下午,邵瑾在单位统稿完毕,签字付印后,看看时间还早,就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西南角上的行政大楼,院长办公室貌似开着窗。杂志社在社科院东北角上的老别墅里,行政大楼临马路,是新盖的。邵瑾抄起电话打给社科院办公室,问院长在不在。社科院下半年要举办金秋学术论坛暨《半岛社科论坛》创刊三十周年庆典,杂志社负责纪念刊的出刊和伴手礼的设计,现在方案初步做好了,邵瑾一直想给院长看看。院长是杂志社的主编,虽然他一再说杂志社的事不用问他,让邵瑾全权负责,但邵瑾觉得事关这次活动,还是让领导把把关的好。可院长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出差,很难找到合适的时间。这日可巧在的。邵瑾便又打到院长办公室。院长接了。邵瑾在电话里问,师兄,有没有空接见我?院长读博士时的导师是邵瑾硕士导师的师兄,两人也算不出师门,私底下邵瑾都叫院长师兄的。院长说,我三点半还有个会,你赶紧来。邵瑾连忙收拾好东西过去。
见面寒暄了几句后,邵瑾便把已做好的方案拿给院长看,院长一边看一边点头。到了一只布袋,院长却捏在手里沉思起来。布袋的一面印着《半岛社科论坛》的创刊号封面,另一面印了一句英文,意思是“认识你自己”。
见院长沉吟不语,邵瑾连忙说:“我总觉得这句话不太合适,却一时也想不起来更好的,总也不踏实。还请师兄给个意见。”
院长问:“都印好了?”
“这是样品,总共才印了两只。”邵瑾又连忙回道。
“这样啊,”院长说,“那就改印马克思那句‘思考一切’吧,我们是研究科学社会主义的中文期刊嘛!”
邵瑾笑起来,点头道:“好!‘思考一切’好!”
“也别英文了,汉字,下面加拼音,也蛮好看。再说,我们又没有外宾。”
邵瑾谢过院长,说:“我这就回去跟美编说。”她正要出门,院长却又叫住她,问:“近来那几家大刊你都看了没?”
邵瑾脸一红,道:“师兄,我跟您说句实话,打去年年底开始,我这眼吧,就没以前好使,现在就想着把咱自家的稿子看好了,别的还真没顾上。”
院长笑道:“你才多大,就眼花了?”
“都说四十五过眼关,我这一两步不就到了嘛。”邵瑾扮了个哭脸。
“你还年轻着呢!”院长语气亲切地说道,“这些年辛苦你了,有你把关,杂志我是最放心的了。”院长带着沉思的表情,说,“第四还是第五期的《国际法学评论》,你回去看看,头题是一篇谈权利的文章,你抽空读读,也好把握一下学术新动向。”
邵瑾满口应着,欲告辞出门。院长却又叫住她,问她对今后有没什么打算,年底社里可能会有人事上的调整。
“你在这岗位上这么些年了,有没什么想法?想进步的话,就不能一直做无知少女。”院长语重心长地说。
邵瑾很意外。她谢过院长,有些局促地说,这些年只想把手上的活干好,还没想过别的,没时间想,也不敢想。院长说那你现在抽空想想。说完挥挥手让她走了。
邵瑾回到办公室后,先去问办公室主任礼品袋做了多少。主任说担心疫情,先只做了些应急用。邵瑾听了松了一口气,便把领导关于礼品袋的意见跟主任说了说,让他将先做好的这些分给杂志社同事们做福利,其余的,等美编根据领导意见重新设计后再去定做不迟。办公室主任伸了伸舌头说,那每人都能分好几只了,两种袋子一起用不行吗?不好好认识自己,又如何思考一切呢。邵瑾笑,说我看也就我们需要好好认识自己,不够格思考一切的,还是留着我们自己用吧。说完她又去找美编。年轻的美编却又不在,不知忙什么去了。邵瑾看着美编那张办公桌,电脑上粘着各式粘贴,边上堆满了书本、杂志,阳光透过窗外凌霄的枝叶照进来,满桌光影婆娑。松涛也在这张桌子前坐过几年的,那时他的桌子也是这般凌乱……
邵瑾本想打电话找美编,又怕让美编觉得她在查岗,彼此尴尬。现在杂志社的年轻人都不容易,房贷车贷的,负担重。邵瑾一直觉得,只要他们做好本职工作就行了,其他的事她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她想了想,便给美编发了微信,让他把设计稿修改下,改好后再发给她看看,待看过后再印。然后她去资料室找到了那本《国际法学评论》,她翻到那篇,单从题目来看,“中文法学中的权利概念”,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邵瑾把杂志塞到包里,打算带回家再看。
邵瑾出了杂志社,走到那棵玉兰树下,见门卫师傅正在喂新捕的鸟,也是只八哥,还没养熟,关在笼子里。
邵瑾走过去,逗它,可怜的小家伙,你叫什么呀?师傅代为答道,邵老师好,俺叫小灰呢。邵瑾笑。师傅也笑着对邵瑾说,邵老师,您看它的羽毛是不是没小黑的黑?邵瑾仔细端详,没发现和小黑有什么区别。邵瑾问道,教它说话了吗?师傅叹道,原来给小黑撵舌的王师傅上个月走了,岛城再没会撵舌的人咯。邵瑾愣了下,“哦”了一声。师傅说,我原想着养着看看罢了,可巧前几日王师娘路过,进来瞅了瞅,说小灰不用撵舌的。我就听王师娘的,每天早上胡乱教它几句。邵瑾又问,能行吗?师傅说试试看了,没撵舌的,又成年了,不知还能不能教会了。语气里有错过最佳教育期的遗憾。
邵瑾出了大门,顺海边往公交车站走去。在公交站点等车的期间,范松波打来电话,说晚上不回家吃饭了,想再去看看得慧。邵瑾也想起来,她从院长办公室出来时,接到了爷爷的电话——对老人,邵瑾一直跟着孩子们叫爷爷、奶奶的。爷爷在电话里说,他有事要跟他们说,让他们哪天有空,回乡下一趟。奶奶过世后,爷爷带着奶奶的骨灰和新老伴李阿姨合伙在乡下租房过活。邵瑾说了声知道了,便挂了电话。
和范松波通完电话后,邵瑾想了想,便转身走到下一个街口去坐地铁,她决定去植物园转转。松波不回家吃饭的话,邵瑾就不急着回家准备晚餐了,一只苹果、一片面包也能对付过去。
从杂志社到植物园,地铁只需三站,很快就到了。
这植物园最早是德国人开辟的,他们在此引种了刺槐、悬铃木、日本黑松、加拿大白杨,以及一些外国果树。顽强存留下来的就是刺槐了,现在植物园里没有了,但它们在植物园外繁衍,满山都是。园内有条山间小溪,两边长着笔直的中华水杉,最是幽静清凉。这条小溪流到山脚,便汇入湛山寺前的放生池中。人走在溪边小径上,除了淙淙流水声,也隐约可闻寺中僧人诵经声。得安小时候,邵瑾常带他过来游玩,随身带本《植物大全》,教他识别花花草草。后来得安大了些,就不肯跟她来这儿玩了,她自己倒常常抽空来走一走。山虽然不高,但她很少爬到山顶。只有在秋日,她才会爬到山顶去。秋日林间疏朗,站在山顶才能看到山前曲折美丽的海湾。
邵瑾顺着小溪走到半山腰,过了一座小桥,又顺着小溪往下走了一段路,便来到寺前池边。有人在池边摆水盆卖金鱼,也有游客买了鱼就地放生。许是太热的缘故,池中小鱼积聚成一团团的,懒得游动的样子。邵瑾看了一阵,颇觉无趣,便顺池边小径往东边山坡上的药师塔走去。邵瑾顺着松间石阶拾级而上,来到药师塔前。只见塔前香烟缭绕,却无人影。塔周栏杆、底座像是翻修过,旁边空地上立着一块石碑,边上堆着一些用剩的碎石料。邵瑾走近细看,只见石碑上刻着《药师经》全文,字体刚劲隽秀,只是刚刻完,还未描金。邵瑾猜这应该就是妙一刻的。她欣赏了一阵石碑,便走到林中一张石椅那坐下来歇息。寺中传来一阵阵诵经声,加上浓郁的香火味,提醒邵瑾此刻身在佛门。
有风顺着山坡吹上来,带来一股凉意。
邵瑾也不知坐了多久,才见到两位中年僧人从寺后小门出来,一人着褐色海青,一人着藏青色海青。邵瑾起身,合掌致礼,向他们打听,认不认识一个叫妙一的还俗僧人。两位僧人都笑起来,说过两日妙境法师在红岛有个古琴禅修会,妙一今日去红岛帮忙布置会场了。邵瑾听松波说过,妙一虽然还俗了,但一直奉行《百丈清规》,坐作并重,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不肯闲着的。看来真是如此。着藏青色海青的僧人笑着说:“昨日此时,他还在这忙着的呢,天黑前才完工。”果然那石碑也是妙一刻的。他们还告诉邵瑾,两年前有位施主大病得愈,随喜发心,给寺里捐了笔款,要刻《药师经》,因故延宕至今年才开工,妙一足足忙了小半年。他们又问邵瑾找妙一有没要紧的事。邵瑾说没有要紧事,只是听友人说妙一回来了,顺路来访。他们把禅修会的地点说与邵瑾,并说那日妙一肯定是在场的。邵瑾记下,谢过,
下山回家。
邵瑾回家没有坐地铁,而是坐上了海滨观光巴士。这辆巴士每天顺着海边往返,以前她和松涛坐过许多回,多是在清晨和夜晚。那时的巴士不如现在这般宽敞漂亮,是老式双层巴士,每逢小弯道,车身危险地侧弯,仿佛要翻倒。以前她和松涛喜欢坐在上层,两人共享一袋烤鱼片,或是糖炒栗子,一边是海,一边是热闹拥挤的城市,巴士一路往前,人仿佛飘浮起来,于是世上万物都远了,只剩她和他。
松涛过世后的这些年,邵瑾偶尔想起来的,更多是和他一起度过的那些平静而幸福的时光。那些曾令她伤心的事,她不是忘了,而是理解了;因为理解,也就变得寻常了;而寻常的事物,是不会让人痛,也是不那么容易让人惦记的。
邵瑾把头靠在窗玻璃上,一路上看着波光粼粼的大海。
松涛决定搬到小观家去,和小观娘一起照顾小观的那个下午,邵瑾正式跟松涛提出了分手。那阵子,小观病得很重,小观娘再不肯将他送到七医去。邵瑾和松涛去看小观时,小观娘手里捏着块手帕,低头拭泪,道:“再去,只怕就回不来了……”
邵瑾还记得那个下午,她接了松涛的短信,就跑去了松涛家。松涛的父母也在,看到她,老人们很惊喜,寒暄了几句后,他们就出去买菜了。每次都是这样,只要邵瑾来,他们就找个借口出门,给年轻人倒出地儿来。那天松涛父母的举动,让邵瑾很是伤感。两位老人有几天没见到邵瑾了,以为她和松涛闹别扭了,见到邵瑾,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那时范家还住在观相山南坡的德式老别墅里。那栋老别墅坐西朝东,面向马路而建,里面住着四户人家,范家在北侧楼上。后来爷爷搬去乡下后,便把这套房子给了松波和邵瑾。松波本来不想离开这里的,他在这老房子里出生、长大,住习惯了,舍不得离开。是邵瑾不愿住在那套老房子里了。松波为邵瑾做出了妥协,但买房子时也只是围着观相山找来找去。后来他们在北坡这个小区里看中现在所住的这套,楼层好,三楼,房子户型周正,宽敞明亮。他们卖了老房子,用那笔钱做了这套公寓的首付。住得宽敞了不少,也有了一间以前两人都心心念念的书房。他们两人的书搬到一起,可真不少。松波也渐渐忘了南坡老宅的好。看到后来高得咋舌的房价,松波常常会夸邵瑾的英明果断。
“凭我,打死也想不到要搬到北坡的。”松波跟谁都这样说。
邵瑾坚持要买房搬出观相南路,并不是出于松波所说的“英明果断”,她只是不想往后余生都住在跟松涛分手的房子里。
她一直都记得那天下午,她坐公交到路口,走进小院,从北侧石阶上去,经过一条过道,过道里很阴凉,左手边是卫生间、厨房,另一边并列两间房间,一间是饭厅兼客厅,一间是松波父母的卧室。一道吱嘎作响的木质楼梯从客厅一侧顺墙攀升,直通阁楼。这道木楼梯很陡,是后来加建的,原来的楼梯在邻居那边。阁楼也分成两半,范家一半,邻居家一半,非常逼仄,能让人直起腰来的地方不多。西边有扇窗,东边坡式屋顶下,两张单人床之间还有一扇圆形小窗。松波结婚搬出去后,原本属于他的那张单人床上堆满了松涛的东西——画稿、速写本什么的。那个下午,松涛父母出门后,邵瑾从那道吱嘎作响的楼梯一步步上到阁楼,松涛正在收拾自己的东西。邵瑾在松涛的床边坐下来,脚边是一只张着嘴的旅行袋,松涛蹲在地上,从床下的箱子里掏出衣服,扔到袋子里。夕阳从阁楼西窗照进来,落在老旧的木地板上,细小的灰尘在昏黄的日光中飞舞,使室内的一切都有了过时的味道,包括她和松涛,俨然一对旧人,爱难再续。旅行袋快要装满的时候,邵瑾对松涛说:“我们分手吧。”有那么一刻,松涛像被按了暂停键,他手里拿着一件毛衫,一动不动地背对着她。邵瑾屏息静气地看着他,她抱了一点希望,希望他把那件毛衫重新塞进箱子里,转过身来对她说,他不去观相一路刘家了,再也不管小观了。她失望了。一阵令人窒息的静默过后,松涛把毛衫扔进了袋子里,继续埋头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来……邵瑾在松涛的父母回来之前起身离开,松涛跟出来,送她到路口去坐公交车。两人默默并行。到了公交站点,邵瑾笑着从松涛嘴边拿走他抽了一半的香烟,用嘴角叼着那支烟上了公交车。车上人不多,但也没有座位,她从口袋里摸出零钱投币,把香烟夹在指间,一直走到车厢后部。她抱着根柱子站着,再没往车下看一眼。汽车开动后她开始落泪,香烟在她指间燃烧。她并没有觉得有多伤心,只是止不住泪流,一颗接一颗,仿佛永远流不完。
他们分手后没多久,松涛就辞了职。自那以后他和小观就到处跑了。有一阵他们住在崂山,上清宫附近。有一阵,他们去了云南。
有个夜晚,范松波来还书给她,顺便约她出去吃烧烤。那阵子松波当着一个班级的班主任,学校里有霸凌事件发生,他想给学生搞搞普法教育,就找邵瑾借了一本《论犯罪与刑罚》。看过后他觉得这书太专业了,没法给高中生看。那晚是他第一次单独和邵瑾在一起吃饭。两个失意人,相对喝闷酒。松波不经意地说,这阵子松涛他们在终南山。邵瑾听到“松涛”二字,头一低,瞬间落下泪来。那几天,她的生理期迟迟不来。她简直要疯掉了。
有一阵,总有人会问他们:“你俩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范松波总是笑着回答:“被生活的洪流给冲到一起的。”
邵瑾觉得事情好像也就是这样。生活的洪流冲倒了她,等她挣扎着仓皇爬起来,四顾一无所有,身边只剩下了范松波。
她也一直认为,什么是知己?知己就是那个能感受到你的痛苦,并能理解你的痛苦的人。她和松波,毫无疑问就是一对知己。
松涛后来多是和小观、妙一他们厮混在一起的。邵瑾知道松涛和小观还去过西藏。她和松涛好的那阵,松涛对她说过,等攒够钱了,买辆吉普,带着她一路开到西藏去。结果他去了,她到现在也没去过。那年松涛还从拉萨寄了只刻着六字真经的银手镯给她。给松波的是一把短藏刀,牛皮做的刀鞘上包了黄铜。松波小心地收了起来。得安小时候翻箱倒柜,也几次从她首饰盒里翻出那只手镯,握在手里扮哪吒玩,她见了就拿回收好,几番过后,那只银手镯终究还是不见了。邵瑾心下怅然,但也没怎么去找,任由它消失不见。松波常说万物皆是数,邵瑾不懂数学,但她把这个数理解为定数——一切皆有定数。
邵瑾将自己的人生看成是一列越来越长的火车,每一节车厢都封存着一段过去,有一节车厢是属于松涛的。中途停下打开车厢翻看无意义。而火车一直向前,每一节车厢都将和她一起抵达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