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松波很久没去过药店了。这些年,范松波吃的降压药,都是邵瑾替他买的。山顶有家小药店,邵瑾单位边上还有一家规模更大的连锁药店。
范松波穿着汗衫短裤,趿拉着拖鞋便出了门。在山顶的那家小药店里,他买了几盒常用的感冒药,但没有买到退烧药。店里的导购换了人,现在是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那个带着小孩在夜市摆摊的年轻女人不见了,不知是轮班了,还是换了工作。药店导购让范松波登记了详细的信息后,才把药卖给他。
范松波又跑了附近的两家药店,但都没买到退烧药。他不得不打车去了一家更大、更远的药店,还是没有成人用的退烧药,小孩吃的倒是有。范松波只好退而求其次,买了两盒儿童用退烧药回来。
买完药,走在回家的路上,范松波便接到了社区打来的电话,问他是不是买了些感冒药。他说是的。接着,电话里的人又问,你买药是要干什么呢?范松波困惑不解地答,买来吃啊。对方把他诚实的回答当成了挑衅,耐心地说道,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了解一下,是买来备用,还是家里有人发烧了呢?这个问题让范松波紧张起来,他实在是太不习惯撒谎了。不过他只犹豫了两秒,便果断地回答道,买来备用。对方礼貌地道谢道再见。范松波也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太阳升得老高,没什么风,又是闷热的一天。
范松波走在梧桐树的浓荫里,很快便出了一身汗。路过菜市场时,他便拐进去买了两把邵瑾爱吃的青菜,又去渔档买了两条小黄鱼,打算熬点酸辣鱼汤给邵瑾喝。等着渔档老板剖鱼的当儿,他接到了父亲打来的电话。原来老两口已经从三亚回来了,喊他和邵瑾明天过去吃饭。范松波想了想,明天就立秋了,要吃饺子的,于是又在渔档买了几斤蛎虾。买好菜往外走的时候,路过一个菜摊,忽听得有人喊“范老师”。范松波扭头一看,只见堆得高高的菜堆后面,站着一个留板寸的精瘦男子。见范松波驻足,男子连忙从菜摊后绕出来,把口罩取下一边,让它单挂在一只耳朵上,站在范松波面前冲他笑。范松波认出来,竟是他的学生“蓬头”。初中时蓬头学习成绩应该是不错的,毕竟考上了一中。上高中后,蓬头的心思就不在学习上了,常常迟到,每天把自己收拾得油光水滑地来学校,说不清他迟到是起晚了呢,还是收拾自己给耽误了。那时他就烫发,头上波浪翻卷,摩丝打得多,像戴了顶假发,偏他又生得小脸、短下巴(范松波认出他全凭了这一点),使人第一眼,单见了那一头蓬起的头发,因此得名“蓬头”。那时蓬头的人生里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发型,午间休息他也不敢趴着睡,坐着,生怕把头发弄乱。如今却是板寸了。
范松波很是惊讶,说我记得你爸妈不是在团岛摆摊的吗?怎么来这了?
为蓬头常常迟到的事,范松波叫过家长来学校。蓬头父母都是老实厚道的胶东菜农,改革开放后找了个机会来岛城卖菜,起早贪黑的,自己捞不着睡懒觉,就舍不得叫孩子起早。好容易混完高一,到高二,晚自习多上一节,蓬头睡得晚,早上更起不来,全家人的觉都让他睡了,学习上越发吃力,不久便辍了学。范松波想着事关孩子的一生,便找去家里,蓬头却已搬去开发区独过了。范松波又赶去蓬头在开发区的租住房,敲半天门,开门的却是一个睡眼惺忪、穿着暴露的二十多岁的女子。女子脸上犹带隔夜残妆,门一开,脂粉香袭来,竟令范松波觉到了危险。女子说蓬头是她男友,在某某酒吧上班。说着话,从女子肩膀上忽地探出一只孔雀脑袋,“啊——”一声,把范松波吓得一哆嗦。范松波又赶去酒吧,蓬头正在学调酒,天天练习抛酒瓶接酒瓶,右手拇指砸到骨折,绑着绷带,还在练。见到范松波,蓬头笑嘻嘻地说要给老师调杯“老男人”鸡尾酒。他先是往玻璃杯里放了几个冰块,白的红的粉的酒各倒了一些进去。最后蓬头夹起一根肉桂棒,犹豫了一下,放下肉桂棒,夹了片当归挂在了杯口上。范松波没再说什么。这一趟所见,十七岁的蓬头的人生里,全是他这个四十岁老男人完全陌生的经验。范松波想劝他回去上学,竟说不出口,喝完一杯“老男人”,留下一句“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后,放下酒杯就回了。
“我父母还在团岛,我来这了。”蓬头搓着手,笑着说。
范松波又问:“你父母都还好吧?”
“托老师的福,还好,还好。”
菜市场人来人往,师生俩往边上靠了靠,便聊起来。原来蓬头在这个市场一年多了,每次范松波下班路上买菜都是匆匆忙忙的,多在门口那两个摊位上买点小菜就回了,所以一直也没遇见。卖菜很辛苦的。范松波还记得蓬头母亲诉说起早贪黑之苦时,撩起衣襟频频擦拭眼泪,曾令他感受到无限酸楚。蓬头倒是不怕吃苦的。范松波只是未曾想过他会做回祖业,便问蓬头怎么不在酒吧工作了。蓬头说,疫情后酒吧的生意一落千丈,如今他老婆一个,孩子一双,耗不起,见父母卖个菜,倒是不受影响,每日有稳定的现金流,于是年前从别人手里接了这个摊位,干到现在。
听谈吐,同样是摆摊卖菜,蓬头和蓬头的父母,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蓬头才像是在做一门生意,而蓬头父母,仿佛只是在谋生,挣扎求活。
“生意怎么样?”
“托老师的福,还行,还行。”
师生俩加了微信。蓬头仍志存高远,范松波注意到,他的微信签名“蓬头”下面,缀有一行小字——“不死总会出头”。蓬头的生意果然也做得活泛,微信圈里有两千多好友,谁要是没时间跑菜场,他也送货上门。师生俩说再见时,蓬头拿了摊位上最大的一只塑料袋,各样蔬菜都抓了一把,装了满满一袋塞给范松波。范松波说着“吃不了”,边推让边退,出了一身汗。蓬头不罢休,一直送到菜市场门口。那袋蔬菜,范松波到底还是拎回家来。
范松波进了家门时,邵瑾见了一惊,说:“你怎么买了这么多菜?”以为要出什么事,她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范松波来不及擦汗,便把遇到学生的事说了一说。邵瑾听完,问了下蓬头摊位的位置,说:“那,以后我便都去他那买菜得了。”
范松波见邵瑾鼻塞得厉害,连忙把感冒药拿出来,消炎的、祛风寒的,让邵瑾依次服下。见退烧药是儿童版的,邵瑾说:“小朋友吃的呀。”
范松波说:“成人的一时竟买不到,这个,备着吧。万一再发烧,多吃点就行了。”邵瑾又一愣。
天气热,这许多菜,一下子也吃不完,范松波一样样理好往冰箱里放。忽然想起老爷子让他们明天过去吃饭的事,便跟邵瑾说起来。邵瑾说老爷子也打电话给她了。范松波有点意外,不知到底有什么事,竟然两个人都通知到。他有点担心邵瑾的身体,便说:“要不,明儿我去吃个午饭就回,你就在家休息吧。”
“也好,把感冒传染给老人,就麻烦了。”邵瑾看着范松波,又说,“很久没过去瞧瞧了,我应该去一趟的。说是有事要跟我们商量呢。”
范松波说:“倒没跟我提。还能有什么事?要不一会我打电话问问吧。”
邵瑾笑,说:“有事也不会在今天跟你说的呀。”
“为什么今天不能说?”
“爷爷不是常说,四离四绝,大事勿用、大事勿谈嘛。”
范松波一拍脑袋笑起来,说:“可不,很久不跟老爷子在一口锅里吃饭,竟把他这些老规矩给忘了。”范松波的祖上曾在沙坡弯开村塾为生,老爷子算是幼秉庭训,人生被私塾先生刷了一道结实的底色。年轻时为了革命工作,一时把老规矩都忘了,老了,人一闲,革命工作一放下,那道底色便顽固地显露出来。
范松波面上笑,心里却忐忑起来。老爷子不轻易说“有事”,一说“有事”,那都是大事。那年接松涛来,后来找新老伴,都是如此。
两个人好不容易在一起过周末,天气热,邵瑾又身体不适,哪也不能去,只得都窝在家里,吃了许多西瓜,喝了许多茶水。邵瑾疲乏得很,懒得动,便让松波把蓬头送的一大包茭瓜拿出来做成酱菜。她担心放坏了。她说了一个方子,让松波照着做。松波说你什么时候做过酱菜呢,是在哪本书里读到的吧,千万别是《红楼梦》啊。邵瑾笑,说红楼菜系我们连配料都备不齐的。就这个还是照猫画虎,等做好你就知道了,不过是茭瓜干,等腌好风干,收起来放冰箱里,吃时切丝,上锅蒸一下,味道和笋干差不多。拿过去给爷爷,早晚就稀饭,应该不错的。范松波便按她吩咐的,把茭瓜洗净,摊开在包饺子用的芦苇帘子上,放到阳台上晾着。
隐隐有钟声传来。两人吃过午饭,邵瑾稍坐了坐,又吃了一回药,不一会便又昏昏睡下,直睡到日头偏西。见她睡醒了,松波便泡了维C片给她喝。邵瑾端着杯子,呆呆看着窗外昏黄的日光,叹一声“日子真不经过”。松波倒是觉得光阴慢。邵瑾睡着的当儿,他在脑子里过了许多事,每一件都像是一座他搬不动的大山,且车到山前没路。
范松波转头问邵瑾:“老徐读什么书?”
“道学。”
“道学?”范松波吃惊地问。他都没听说过这专业,他以为老徐必定会抱着玩玩的心态,去学点跟以前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比如木工、园艺、酿酒、打高尔夫什么的。范松波想,如果他还有机会学习,就去学厨艺,退休后找个风景优美的小镇开苍蝇小馆,或者就在附近海边小镇寻个小房子,有客人就烧给客人吃,没客人就烧给自己吃。
“就是word,《圣经》里不是说ThewordwasGod嘛。”
范松波“哦”了一声,说:“那读的就是神学院咯?嗬,这老徐,信教了?”
“凌云说并没有,可能就是想更系统地学习一下吧,毕竟当年他的博士论文做的是宗教裁判所。”邵瑾说。
邵瑾让松波把晾干的茭瓜收进来,切成片放到一只玻璃盆里,用生抽、醋、料酒,加几勺白糖腌了起来。
邵瑾起身走到阳台那,范松波端着一杯水跟过去。有小朋友在小区的林荫道上骑脚踏车,他们清脆的笑声冲淡了吵闹的蝉鸣。
范松波看向远处,黄昏淹留不去,观相山那被楼宇切割得零碎的山脊,在夕照染红的天空下变得厚重、暗沉起来。
范松波问邵瑾:“你还记得我们以前看过的那部日本电影吗?”
“哪部?”
“五十岁女人读《卡拉马佐夫兄弟》的那部。”
“嗯,五十岁女人叫美奈子。”
他们在一起后的那一年,两人看了一部日本电影,五十岁的叫美奈子的女人早上是送奶工,送完牛奶去超市收银,吃苦耐劳。长相是范松波喜欢的那种,不惊艳,却耐看,和邵瑾一样。男人叫槐多,高个儿,肿眼泡。一对普通男女,就如他和邵瑾。有一次,在社会救助部门工作的槐多,蹲在一位老人面前问:“您贵庚?”老人答:“八十五,怎么?”槐多说:“我今年五十,我想问,五十到八十五,长吗?”老人意味深长地说:“很长……”
范松波从小过农历生日,他生于大雪后的第二天。立秋后就是处暑,处暑后面是白露,白露后面是秋分,秋分后面是寒露,寒露后面是霜降、立冬,立冬后面是小雪,小雪过后就是大雪。范松波就要迎接五十岁生日了。好像只是一眨眼,就年过半百了。
“叫《何时是读书天》。”邵瑾没忘记。
“对,《何时是读书天》。还是你记性好,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
山顶菜市场周边的几家小店铺中,挤着的那家烘焙店,不知用了什么添加剂,人在坡下,就能闻到从它家飘来的奇特而浓烈的香味。这种有违食物朴素本真的气味让邵瑾很警惕,她很少去那家买点心。但有一回,松波在那家店里买回的无糖绿豆糕,却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惊喜。
邵瑾记得,和松波看完《何时是读书天》后,她到处搜罗这部电影导演的其他作品。又看过两部后,却失望极了,简直不敢相信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后来,只要路过山顶这家烘焙店,她都会想起这部电影来,一部耗尽一个人生命里所有才华的作品。这部作品里有一个特别的女人,心里装着一个人,白天工作,晚上读书,独自度过漫长的一生。
槐多和美奈子是中学时代的恋人,那时两人常在书店约会。美奈子的母亲和槐多的父亲相好,黄昏时去山上约会遭遇车祸,双双去世。美奈子和槐多因此分手。三十多年过去,女未嫁,男另娶。两人常常擦肩而过,鲜有交集。男人坐公交去上班的路上,车窗外女人骑单车经过,偶尔隔窗对视一眼,是他们唯一的交流。槐多妻子因病去世后,美奈子骑单车带着槐多去她母亲和他父亲遭遇车祸的地方祭拜。槐多坐在单车后座上,每天给全镇人送牛奶的美奈子将单车踩得飞起来。这也是范松波还记得的。他还记得的是,美奈子说她母亲:“我听说过,她很会谈恋爱。”槐多说:“不,是我父亲,总是很快就能和女人搞到一起。”
看这部电影的时候,范松波感到一种安慰,仿佛这部电影在演一部分他的人生。一个很会谈恋爱的女人,和一个总是很快就能和女人搞在一起的男人间的感情,在美奈子与槐多深沉悠远的爱面前,仿佛不值得一提。他曾经因老曹“很会谈恋爱”而嫉妒、怨恨,这嫉妒、怨恨带给他的痛苦,在看这部电影时突然都烟消云散了。他在心里把自己和邵瑾当作了美奈子与槐多,他们都不是会谈恋爱的人,他们只是在平淡的生活里努力去爱而已。而平淡是生活的真理。
邵瑾笑了下,说:“好多年前的电影了,那时得安还不到一岁。”
范松波也笑,他想起来那年,真是一段艰难岁月。松波说:“那一年就看了这一部电影,屁大点小孩,把人忙死。”
得安出生时要退黄疸,后来生湿疹,再后来雪口病。最要命的是,他还是个夜哭郎。范松波禁不住老人念叨,打印了许多张止啼咒:“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行人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从观相山南坡一直贴到北坡。范松波常想,也许是因为他和邵瑾始于契约的缘故,两个人很默契地度过了许多艰难时刻。他觉得他们像是好莱坞大片里美国警队的搭档,两人一组,彼此信赖,相互依靠,生死与共。
得安十个多月大时断奶,他们把他送到奶奶家住了十来天。两人就是在那十天里的某一天去看的电影。岛城少雨,但那天是个雨天。
邵瑾说:“其实,我不太喜欢这部电影的结尾。”
范松波“嗯”了一声。槐多和美奈子共度良宵后的第二天,他就因为救助落水儿童溺亡了。如果槐多不死,他和美奈子大约就会过成今天他们的样子。不过,肯定会比他们过得轻松,因为槐多他们不用还房贷,美奈子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槐多也有,而且还是独门独院的,院门口的牛奶箱上也有青蔓缠绕。
那年看完电影,两人还跑去书店买过一本《卡拉马佐夫兄弟》。不过,谁都没能读完。
邵瑾想起来,有好些年没在书柜里看到过那本书了。她扭头问松波:“那本《卡拉马佐夫兄弟》,后来去哪了?”
范松波想了想,说:“可能被松涛拿走了吧。”过了一会,他又补充道,“也可能搬家时弄丢了。”
第二日,邵瑾感觉好多了,只是还有点鼻塞。一早起来,豆浆机在工作,松波已经出门去了,小白板上画了座小山,山顶上飘着根油条。
前一晚临睡前,邵瑾对范松波说,一感冒,吃什么都没味道。范松波问她,那你明天想吃什么。人到中年,担心三高,平日里两人很少吃油炸食品。邵瑾想了想,说油条吧。早上松波果然早早出门买去了。
邵瑾起床后,空腹吃了点感冒药,喝了两大杯温水。太阳已经升到树梢,没有风,早上的阳光就有点灼人,阳台被晒到的一条地板,赤脚踩上去,竟觉得有些烫。好在空气中带着些许凉意,蝉声也显得柔和,像是在歌唱了。邵瑾走到小白板那,擦去油条,写下了两句话:
窗外蝉鸣已是秋声
范松波一手拎着油条,另一手拎着一大袋苹果回来时,见邵瑾正在餐桌边剥他昨天买来却忘了剥的虾,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虾的甜腥气。范松波把手里的一大袋苹果递到邵瑾面前,说别剥了,一会儿到那边再剥,人手多,几下就剥完了。他问邵瑾吃药了没。邵瑾说吃过了。松波便催她洗手吃苹果,说早早的就有人拉了一车嘎啦苹果来菜市场门口卖呢,从栖霞摸夜路赶来的,赚点钱真不容易。说到这他又提起蓬头,早上拿了一盒菊花茶给蓬头,昨儿见他嘴角起泡,大约是上火了。一大早的,蓬头不在,他媳妇在,松波把茶叶给他媳妇了。蓬头媳妇说蓬头早上起不来,起早了,一天都没精神,什么也干不了。松波对蓬头一下就放心了,说蓬头命好,以前父母舍不得叫醒他,现在媳妇也舍不得叫醒他,有人疼,夫复何求。
范松波放下手里的东西,洗了只苹果给邵瑾。“直接从果园拉来的。”松波强调道。
邵瑾看到苹果上还带着青翠的枝叶,新鲜的。她坚持剥完虾,才洗手吃苹果。这种苹果早熟,上布红色断续条纹,色明艳而透亮,刚下市时最好,口感清脆,邵瑾很爱吃,放久了口感就差了。她曾经跟范松波说,等老了,像爷爷一样也去乡下租房住,最好院子里能有棵苹果树,没有的话,就自己种一棵。
范松波问邵瑾:“今天感觉怎样?能出门吗?”
邵瑾想了想,说:“你问问爷爷吧,就说我感冒未愈,怕传染给他们,看看爷爷怎么说吧。”
范松波把豆浆机里的豆浆倒入碗里,将煮鸡蛋、油条装盘。做完这一切,他才跑去阳台打电话。邵瑾刚吃完一只苹果,范松波走过来,看着邵瑾说:“一起去吧,吃顿饭就回。”
邵瑾说了声“好”。看来这件事真小不了。
吃着早饭,范松波又说起另一件事:“遇到观相南路的邻居来着……”
邻居牵着一条卷尾巴狗,顺着南坡上来,范松波顺着北坡上去,两人在同一家卖豆浆油条的小吃店遇着了。闲聊时,范松波说了句“这天真热”。老邻居像是从另一个凉爽的星球上赶过来的,说:“瞧你,放着前海沿儿不住。”仿佛观相南路不热似的。
范松波也不喜欢邻居的狗,那狗尾巴高高卷起来,露着不该露的,真是条粗鄙的狗。
邵瑾“哦”了一声后,又问:“是一个院子里的邻居吗?”
“可不,就是伺候过前主人的那家。”范松波说着一笑。那家的老奶奶是老宅子以前的主人雇来照管小孩的,老爷爷是他家的厨子。1949年后两人翻身做主人,分到了楼上南侧的那两间房。那是这栋楼里朝向最好的两间房了,原本是旧主人的主卧室和一间小起居室。楼上的阁楼也比松波家的大一些、亮堂一些。范松波他们家在楼上北边两间房里,冬天室内的温度要比南边邻居家低好几度。以前,邻居家老奶奶常坐在院中枣树下讲原来的主人有多穷,“穷得当皮袄”。老奶奶最初说这话时,旧主人下放黄县劳动改造,是真穷了,连皮袄都没得当。
“隔壁楼上那家啊。”
“是啊。”范松波说,“他家小儿子,在下面乡里做事,没对象,拜托咱俩帮他留意一下。”
“这……”
“人家现在也是有编阶层了。”
邵瑾一时没反应过来。“哦,编制啊。”她笑起来。
“是啊,他家小儿子,去年考公终于成了,现在在下面乡里做事。好好干,迟早会调回市里——这是人家的原话。还没对象,说是事业编也可以,你看看你们单位有没合适的姑娘。”
“还事业编也可以!”邵瑾笑起来,说,“我们院里倒真有几个还不错的小姑娘,我们杂志社也有两个的。不过我不知她们都有对象没,从没打听过这种事呢。”
“问问吧,我们学校中年女老师可喜欢干这事了。”范松波说着上下打量了邵瑾一番,说,“邵老师,你也到了要热心这种事的年龄了嘛。”
邵瑾笑,说:“你们学校女老师这么闲?”她看着松波,“你们学校不也是事业编吗?你留意一下呗。”
范松波摇头,笑道:“我可不行。”也是,做媒要去打听双方的隐私,单这一点,范松波和邵瑾就都有些不能胜任。况且,还要从这边往那边说说,从那边往这边说说,中间再捏一捏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邵瑾不再打趣松波。吃着饭,她突然想起来什么,于是看着松波说:“对了,我想起来,你不是说过乡下缺小嫚、城里缺小伙吗?他家儿子应该算城里不缺小嫚的那种情况吧?”
范松波和小观去长岭村老周家看鸽子时,正好老周的房东也在。房东的儿子三十多了,还没结婚。有人给他介绍了一离异带个三岁男孩的妇人,房东纠结地说,“可惜是个男孩,不然,我们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呢!”养一个别人的男孩,搞不好他就一辈子在身边打转了,结婚时还得给他备套房。有出息、孝顺还好说,要是没出息、不孝顺呢?小嫚就好多了,长大了不过是备套嫁妆,花费不多,以后还多门亲戚,至少每年开春头茬鲅鱼不愁没吃的。
“也许他就是想告诉你,他儿子考上公务员了吧。”邵瑾说。
范松波想了想,觉得邵瑾说的很有道理。家住观相山南坡前海沿儿,又是公务员,还愁找对象?两人悟过来,便将此事翻篇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