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墟市的雾气带着腐草与纸钱焚烧的味道,黏在人皮肤上像一层冰冷的油脂。吴老狗攥着犀角灯的手沁出冷汗,灯盏里跳动的幽蓝火苗将他佝偻的影子投在青石板路上,忽明忽暗间竟与两侧纸扎店铺里的童男童女剪影重叠在一起。
“抓紧我的衣角。”他低声嘱咐身后的林七月,眼角余光瞥见姑娘鬓角别着的桃木簪子正在微微发烫。这是进入鬼市的第三个时辰,他们脚底下的青石板早已不是凡物——那些看似平整的石面实则布满细密的齿痕,偶尔会有暗红的液体顺着纹路渗出来,踩上去像踏着凝固的血。
林七月攥着袖中那叠黄纸冥币的手更紧了。纸钞边缘用朱砂画着繁复的往生咒,是临行前奶奶用指尖血混着雄鸡血画的,此刻正随着周围阴气的加重微微发烫。她能看见那些游荡在摊位间的“客人”:穿中山装的老者脖颈以诡异的角度歪着,喉间不断涌出黑血;梳双丫髻的小姑娘裙摆下没有脚,飘过时带起一阵刺骨的寒意;更有甚者半边脸烂得露出白骨,却还在认真挑选着摊位上的绣花鞋。
“新鲜的人皮灯笼嘞——”右侧摊位传来尖利的叫卖声,青面獠牙的商贩正用长指甲摩挲着悬挂的灯笼。那些灯笼皮质细腻,隐约能看出眉眼轮廓,烛火从内部透出时,竟像是有泪在灯笼表面缓缓滑落。林七月胃里一阵翻涌,慌忙别过脸,却撞进一双空洞的眼窝——个穿红袄的女鬼正贴着她的后背,腐烂的手指几乎要触到她的脖颈。
“咄!”吴老狗猛地转身,犀角灯的蓝光骤然变亮。女鬼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体像被泼了滚油般滋滋冒烟,化作一缕黑烟消散在雾气里。灯盏里的火苗剧烈晃动,吴老狗脸色一白,连忙从怀里摸出三张黄符贴在灯座上,“这鬼市子时最凶,咱们得在鸡叫前找到白素衣。”
林七月这才注意到,他们身后跟着的那个白衣女子不知何时放慢了脚步。白素衣站在一家卖骨瓷碗的摊位前,月光透过雾气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竟让她与那些摆在黑绒布上的碗盏有了几分相似——一样的莹白,一样的没有生气。她指尖悬在一只描金碗上方,碗沿还沾着暗红的血渍,仿佛能听见碗底传来细碎的咀嚼声。
“素衣姐!”林七月想喊她,却被吴老狗一把捂住嘴。老猎户往摊位后努了努嘴,那穿黑衫的摊主正低着头用布擦拭骨瓷碗,露出的手腕上布满针眼大小的孔洞,每动一下就有黑血珠渗出来。更骇人的是他的影子——在月光下拉得老长,却长着三条腿。
“活物?”摊主突然抬起头,那张脸像是被水泡发的馒头,五官都肿得挤在一起。他的眼睛里没有瞳仁,只有浑浊的白,此刻正死死盯着白素衣,“好新鲜的阳气……是刚死的?”
白素衣猛地后退一步,袖中滑出一柄三寸长的银匕,匕尖刻着镇魂符。她这一动,周围原本游荡的鬼影瞬间停下脚步,数百双或空洞或怨毒的眼睛齐刷刷转向她,空气里的腐臭味骤然变浓,混进了淡淡的血腥气。
吴老狗心里咯噔一下。白素衣这三年来虽说是行尸走肉,全靠祖传的养魂术吊着一口气,但身上始终带着活人的阳气,只是比常人稀薄些。可此刻她暴露的阳气竟比寻常人还要旺盛,就像黑夜里点燃的火把,在这鬼市里简直是明晃晃的挑衅。
“抓住她!”青面商贩突然掀翻摊位,人皮灯笼滚了一地,烛火点燃了散落的纸钱,瞬间腾起一片绿火。他身后的纸扎人不知何时活了过来,僵硬的手臂上弹出寸长的指甲,朝着白素衣扑来。
“七月,撒冥币!”吴老狗将犀角灯塞给姑娘,从背上解下那柄用百年桃木削成的短刀。刀刃刚出鞘就发出嗡鸣,桃木特有的辛辣气味暂时逼退了围上来的鬼影。他脚尖在青石板上一点,借力跃起时将三张黄符拍向最前面的纸扎人,符纸触到纸人胸口的刹那炸开金芒,纸人瞬间化作漫天纸灰,却在落地前凝聚成无数飞蛾,扑向白素衣的面门。
林七月此刻已将冥币撒了出去。黄纸在空中散开时,朱砂咒痕突然亮起,那些围上来的低阶鬼魂被金光烫得连连后退,却有几个道行深些的鬼差模样的黑影不为所动。他们穿着皂隶服饰,腰间挂着生锈的铁链,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每一节链环上都缠着一缕黑发。
“官爷,行个方便。”林七月急中生智,从袖中摸出三枚铜钱——不是冥币,是真正的五帝钱。她将铜钱用红线串起,朝着为首的鬼差递过去,“我等是来寻人的,事了自会离开。”
那鬼差抬起头,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两个不断转动的黑洞。他盯着铜钱看了片刻,突然伸出枯瘦的手接过。就在指尖触到铜钱的瞬间,红线突然冒出白烟,鬼差发出一声闷哼,竟往后退了半步。
“阳气……”他的声音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你身上有镇魂碑的气息。”
林七月心头一震。镇魂碑是她家祖传的法器,据说能镇压方圆百里的邪祟,三年前白素衣出事那晚,奶奶就是用镇魂碑才保住她最后一丝魂魄。难道这鬼差认得镇魂碑?
就在这迟疑的片刻,白素衣已被七八只纸扎人缠住。她的银匕虽能划破纸人躯体,却无法伤及根本,那些被剖开的伤口里流出黑褐色的粘液,落地后竟长出密密麻麻的蛆虫,朝着她的脚踝爬来。更麻烦的是那些围上来的鬼影,它们虽怕桃木刀和黄符,却懂得联手布阵——数十只鬼魂手拉手结成鬼墙,将三人困在中间,墙面上不断渗出暗红的血珠,空气中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
“老狗,破阵眼!”白素衣突然大喊,银匕反手刺向自己左肩。鲜血涌出的瞬间,她指尖捏了个剑诀,将血弹向鬼墙东南角。那里站着个穿肚兜的孩童鬼影,双眼血红,正咯咯笑着往墙上涂抹自己的脑浆。
吴老狗会意,桃木刀在掌心一划,混着自己精血的黄符猛地拍向东南角。“敕!”他暴喝一声,黄符炸开的金光中,孩童鬼影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像被投入油锅的冰块般迅速融化。鬼墙出现一道缺口,阴气骤然外泄,吹得周围的雾气都散了几分。
“往那边跑!”林七月指着斜前方一家挂着“回春堂”牌匾的店铺。那是整个鬼市里唯一没有挂灯笼的摊位,门楣上贴着的不是黄符,而是一张用朱砂画的太极图,此刻正隐隐发光。
三人刚冲出缺口,就听见身后传来轰然巨响。回头看去时,那面鬼墙已经坍塌,无数鬼影从墙后的黑暗中涌出来,最前面的青面商贩脸上裂开诡异的笑容,嘴角几乎咧到耳根:“活死人……原来是养魂术吊着的残魂,正好做我这灯笼的灯芯!”
回春堂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与外面的腐臭味截然不同。柜台后坐着个穿长衫的老者,正用毛笔在泛黄的纸上写着什么,见他们冲进来也不抬头,只是慢悠悠道:“三位,看病还是抓药?”
吴老狗反手关上门,用桃木刀抵住门板。门外传来剧烈的撞击声,伴随着鬼影的嘶吼,门板上很快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指印,深褐色的粘液顺着木纹渗进来。“老先生,借贵地暂避片刻。”他喘着粗气,这才发现老者面前摆着的不是药方,而是一叠叠泛黄的当票。
老者这才抬起头,他的眼睛浑浊不堪,却在看向白素衣时突然闪过一丝精光:“活死人……养魂术……倒是稀罕。”他枯瘦的手指在当票堆里翻了翻,抽出一张边缘已经发黑的纸,“巧了,三天前刚收了件东西,正主或许认识。”
林七月凑过去看,当票上的字迹是用朱砂写的,墨迹透着诡异的暗红。上面写着:“今有于小海,以右眼为质,当取阴司路引一张,月息三魂七魄。”落款处盖着个模糊的印章,隐约能认出是“九爷”二字。
“于小海?”白素衣的声音突然发颤,银匕“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踉跄着扑到柜台前,死死盯着那张当票,原本苍白的脸瞬间血色尽失,“他的右眼……你们把他的眼睛怎么了?”
老者慢条斯理地用手指敲了敲柜台,玻璃柜里突然传来“咔哒”一声轻响。林七月低头看去,只见最下层的格子里摆着个黑布盖着的琉璃罐,罐口处正缓缓渗出一缕黑气,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细碎的呜咽声,像极了人的哭泣。
就在这时,门板突然被撞开一道裂缝,青面商贩那张布满褶皱的脸挤了进来,獠牙上还挂着血丝:“找到你们了……”他的长舌从裂缝里伸进来,舔舐着白素衣的脚踝,留下一道冰冷的湿痕。
吴老狗举刀就砍,却被老者拦住。“别急。”老者慢悠悠地掀开琉璃罐上的黑布,罐子里泡着的赫然是一只眼球,瞳孔浑浊却死死瞪着前方,眼白上布满蛛网状的血丝。更诡异的是,当眼球接触到光线的刹那,竟缓缓转动起来,最后定格在白素衣脸上。
“他在找你。”老者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诡异,“九爷说了,想赎回这只眼睛,得用你的命来换。”
白素衣的瞳孔骤然收缩。她能感觉到那只眼球里传来的熟悉气息,混杂着痛苦、绝望,还有一丝……解脱?三天前于小海从她身边消失时,只留下半枚断裂的玉佩,她以为他只是畏惧前路凶险独自离开了,却没想到他竟走进了这吃人的鬼市,还用自己的右眼当了路引。
“九爷在哪?”她弯腰捡起银匕,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此刻门板的裂缝越来越大,鬼哭狼嚎声几乎要掀翻屋顶,吴老狗的桃木刀已经开始发烫,显然快要抵不住外面的阴气侵蚀。
老者指了指店铺深处那道挂着黑布帘的门:“穿过奈何桥,就是九爷的地盘。不过提醒你们,”他突然笑了,露出嘴里漆黑的牙齿,“自从三年前那场大火后,九爷就不喜欢见活人了,尤其是……带着阳寿未尽的魂魄的活死人。”
话音未落,琉璃罐里的眼球突然爆裂开来,黑色的汁液溅在白素衣手背上,竟烫出一个个细小的血泡。与此同时,外面的撞击声戛然而止,死寂中,有沉重的脚步声正从雾气深处传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脏上,带着山崩地裂般的压迫感。
吴老狗脸色大变,犀角灯的火苗突然变成诡异的绿色:“是阴差……不对,是勾魂使者!”
林七月突然想起奶奶说过的话——幽冥墟市每百年会有一次“清算”,由勾魂使者亲自巡查,所有滞留阳间的鬼魂都要接受审判。而今天,正是鬼市百年一度的清算日。
黑布帘后传来锁链拖地的声响,伴随着低沉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喘息。白素衣握紧银匕,手背的血泡正在发烫,那是于小海的血在示警。她知道,无论帘子后面是什么,她都必须走进去——为了于小海的眼睛,也为了三年前那个被她亲手埋葬的秘密。
黑布帘被阴气掀起的瞬间,林七月看见帘后铺着一层厚厚的纸钱,踩上去发出细碎的碎裂声,像是踩碎了无数干枯的骨头。吴老狗将犀角灯举得更高,幽蓝火苗却在此刻剧烈收缩,只能照亮身前三尺之地,再远处便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隐约有铜铃在黑暗里摇晃,叮当作响间竟与人体骨骼摩擦的声音重合。
“跟着脚印走。”吴老狗压低声音,指了指地上那些深浅不一的足迹。那些脚印并非人的形状,更像是某种巨大的兽爪在纸钱上凿出的坑洞,边缘还沾着暗红色的碎肉,腥气混着檀香的味道扑面而来,熏得人头晕目眩。
白素衣走在最前面,银匕的尖端始终泛着冷光。方才眼球爆裂时溅在她手背上的黑汁已渗入皮肤,此刻正顺着血管游走,所过之处传来火烧火燎的疼,却奇异地驱散了周围的阴气。她能清晰地听见黑暗里传来的呼吸声——不是人类的起伏喘息,而是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呼啸的阴风,卷得她衣袂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