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看天空,看了看高悬的太阳,看了看山川河流,又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像是一个初生的婴儿,漫无目的地驱使巨大的身体,在空中巡游。
被提前唤醒的火圣龙·焚天,显然并未恢复至千年前的火神之姿,他甚至没有完整的记忆,像一个提前离开母体的懵懂野兽,在一片陌生的天地间,显得无所适从。
可他毕竟是古龙,仅仅是出现就会引发异象,焚天所到之处,树木顷刻焚毁,所有水分被瞬间蒸发,肥沃的田野全都沦为荒地,哪怕是地底深处的爬虫走兽,都无法逃过那死亡般的炽热,被烤成了肉干。
大量蒸发的水汽又在高空重新聚集,充足的热能让局部天气变得无比剧烈动荡,持续不断的暴雨降下,不等落地就被重新蒸发,往返无穷。
规模空前的雷云跟随着他,电闪雷鸣配合火焰和蒸汽,像是一副移动的地狱画卷。
焚天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一路焚毁沿途的生灵,一边朝着西方飞去。
等到焚天完全离开,周围温度总算降低到可以接受的地步后,被灼烧为荒漠的空地上,鼓起一个小土包,接着硕大的结晶圆球顶开沙石,回到地面。
幽蓝色的魔力结晶球破裂,九夏抱着怀里的小狐狸霜若,跌跌撞撞地从结晶球中爬了出来。
焚天现世引发的火山,几乎扫平了方圆数十里的森林,在洞窟外等钟然的九夏和霜若当然不可能逃脱。
危机关头,九夏那强大的魔法力量成了救命稻草,她轰开洞窟,抱着霜若跳下深坑,在以坚固无比的魔力结晶铸造球盾,把两人圈在一起,这才躲过了那可怕的爆炸。
空气依旧炽热,体感温度超过四十度,皮肤都能感受到灼烧,九夏却顾不上这些。
她一边咳嗽,一边焦急地四处张望,带着丝丝哭腔,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钟然的名字。
“钟然!钟然你在哪里呀?!你说过要陪着我一辈子的!我们拉过勾的!你说话要算话!快出来呀钟然!钟然,钟然,钟然!呜呜呜……别丢下我,我,我不想再变成一个人了!”
她漂亮的眼睛哭得红肿,眼泪润湿了瓷娃娃般的小脸。
被焚毁的荒地没有遮挡物,放眼望去只是一片灰烬,她漫无目的地游荡着,除了哭喊钟然的名字外,想不到任何其他的办法。
霜若也跟着她嗅来嗅去,但过高的气温差点灼伤她的气管,呼吸都有些痛苦,鼻子压根嗅不出焦糊外的任何味道。
“钟然……你在哪里啊,我要哭啦,我真的要哭啦!你再不出来,我就哭给你看!笨蛋!坏心眼!色狼!流氓!我不理你啦!”
九夏其实早就泣不成声了,连跑带哭,让本就身子娇弱的她气都快喘不上来,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牛奶色的连裤袜被滑坡,尖锐的石子在她细腻圆润的膝盖上留下血红的划痕,灼热的沙砾渗入伤口,钻心的痛。
九夏哭得更伤心了,她的眼睛很大,相应的泪珠也很大,珍珠般的泪滴一颗接着一颗地滴落,滴在尚未完全降温的滚烫石头上,滋滋作响。
遇见钟然前,九夏的世界就是那个昏暗无光的地窖,一切都是灰暗的,就算拥有洞悉未来的魔眼,看见的也无非是村民们一个个的死状。
暗淡无光,一片黑白,直至钟然砸开审判局的棺椁,在空中将她拥入温暖的怀抱。
像是一道虹光,刺破了黑暗,自那之后,她美丽的灰眸中才有了颜色。
一场短暂而美丽的梦,如今梦似乎该醒了。
“钟然……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会一直听你话,当个好孩子的,你要亲亲也可以,要我长大当你媳妇也可以,求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呜呜呜。”
她埋着头,对着沉默的荒漠,歇斯底里地哭喊着。
就在这时,在她泪水的浇灌下,那堆滚烫的沙砾却动了起来。
九夏好奇地看着那团沙石,很快,男人的手臂从地下破土而出,摸了摸九夏的头发道:“听话是好事,不过媳妇就免了,你先想办法把我就出来。”
“钟然!!!!”
九夏喜出望外,赶紧抓着钟然的手臂往外拉,可她的力气太小,无济于事,还是霜若变身为大狐狸后,咬住他的手臂,一个甩头,将他拽了出来,混着一堆泥沙,摔在地面上。
钟然瘫倒在地,喘着粗气,连手指都不想动弹,任由九夏抱着他的脖颈哭闹。
她破涕为笑,捶打着钟然的胸膛道:“坏钟然!你没死怎么不早点出来,故意吓我是不是呀!”
“真有那么游刃有余就好了,小妹妹你以为我是神仙吗?”钟然有气无力地道。
他被焚天苏醒时带起的火山爆发来了一个零距离输出,贴脸吃满了伤害。
钟然的斗篷抗住了火焰,但爆炸冲击是照单全收的,钟然有天仪四像决傍身,也近乎榨干了他所有内力,才勉强保住自己一条命。
他现在近乎虚脱,哪怕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只要有把刀,就能把他给捅死。
九夏询问道:“钟然,发生什么事了呀?地底有活火山吗?”
听到这,钟然才想起大事不妙,他大口喘了几口气,稍微恢复了些体力后,艰难地坐起身,朝西方看去。
不需要多言,西边的天空赤红一片,被火焰焚毁的荒地,会标记出焚天移动的轨迹,而那个方向赫然就是赛琳尼亚!
钟然拔出龙破,撑着大剑挣扎起身,焦急地道:“好消息是焚天并未完全恢复智慧和力量,坏消息是,复苏的古龙会遵循本能,去狩猎文明,必须去阻止。”
他刚想奔跑,立刻就体力不支摔了个狗吃屎,九夏赶紧去搀扶他道:“钟然,你都这样啦,还要追上去干嘛呀?咱们离开好不好?”
钟然道:“古龙现世,世间永无宁日,咱们能逃一辈子吗?而且,赛琳尼亚还有那么几十万人,还有艾尔莎,赛因,还有凝月,我不去,他们一个都活不成。”
九夏看着再度起身的钟然,十分坚决地道:“那我也要一起去!我也想救艾尔莎和凝月姐姐。”
钟然笑了笑道:“你的心思藏不住,你哪里是想救她们,你就是想跟着我去送死。”
九夏道:“对啊!你都知道你是去送死呀!”
“不完全是送死,有那么一成胜算?或者半成?只要把龙破大剑刺入那家伙的脑门就能杀了他,听上去很简单。”
“和送死有区别吗?”九夏不解道。
钟然替她擦了擦脸上的灰尘,语重心长地道:“我是去送死,你也知道我去送死,那你还跟着我干嘛?你还小,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给我好好活。”
九夏抱住他的手臂道:“不要!你答应过我的!要陪我一辈子,你送死就是违约!”
她仰起小脸,一脸决绝,完全看不出丝毫畏惧:“一百年是一辈子,一天也是一辈子,你要送死,就死在我后面,那样才不算违约!”
钟然看着她认真的小脸,心底也松动了。
是啊,他已经为人类战斗过了,自己早已被除名,不再是什么猎龙英雄,只是一个无名佣兵,混吃等死,天天摆烂的街溜子而已。
一千多岁,这么大把年纪,带着九夏,找个僻静的地方,安安稳稳陪她长大,送她出嫁,多好的日子啊,干嘛要那么急着送死呢?
无人知晓他是英雄,也无人期待他再度屠龙,还这样执拗,真的有意思吗?
可他给自己列举了一万个理由,却还是被那唯一的理由说服了。
他蹲下身,和九夏的视线齐平,捧着她漂亮的脸蛋,注视着那星空般璀璨的美目,微笑着解释道:“我是猎龙骑士团的团长,也是最后一人,我不能践踏战友们的荣耀和尊严,必须将箴言践行到底。”
九夏拼命摇着头道:“不会的!他们若真的喜欢你,就不会让你做如此没有意义的事!”
钟然摸着她的头发,轻声道:“人类的强大,在于薪火相传,生生不息的意志,我没有子嗣,但我遇见了你。九夏,好好看着我,将猎龙骑士团最后一人的勇气记在心里,传递给你未来的孩子,这就是意义所在。”
他一把抱起九夏,将她打晕后绑在霜若的背上,对小狐狸道:“带着她回龙佑福地,不朽古龙只攻击最先进的文明种族,兽灵部族是绝对安全的地方,快去吧!”
霜若冲他嗷嗷嗷叫了一嗓子,很是悲切,像是致敬,也是挽歌和道别。
银色的雪狐载着白发公主掉转方向奔向了东部林海,很快没了踪影,钟然握住龙破大剑,朝着自己最后的战场奔去。
“老元,你曾问过我,倘若战至最后一人,猎龙骑士是否还能扛起旗帜,独自冲锋,现在,就是我回答你的时候了!”
到了最后一刻,他心里想的,却还是那个将他除名,背叛了他的挚友。
辰国帝君的“龙破军旗”,依旧在东陆飘扬着,钟然至死都是帝君的骑士,千年未曾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