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终于平息。
受惊的马匹被兵团战士和牧民们合力安抚下来,惊魂未定的人群也渐渐恢复了秩序。
许团长立刻派人清点损失,很快传来消息:无人受伤,但有两匹马伤得有点重。
“庄医生!快去看看吧!”李卫东急切地招呼庄冬雪。
庄冬雪跟着他跑到场地边缘,心猛地一沉,一匹灰白马前胸位置包了布,血已经渗了出来,可见伤口之严重,另一匹棕色马则倒卧在地,左后腿以极其不自然的姿势扭曲,它痛苦地喘息着,鼻翼剧烈翕张。
庄冬雪蹲下摸了摸,感受到棕色马腿部的肌肉在皮下痉挛抽搐着。
“髋关节脱臼。”庄冬雪声音颤抖,语气却十分肯定。
她之前看视频学习时见过这情况,赛马因为雨天奔跑滑倒,导致了严重的髋关节脱臼。
在现代,赛马受这样的伤,必然要进行精密的影像检查和手术复位,术后还需要长时间的康复治疗和药物支持,即便如此,赛马术后直接退役的概率也高达七成。
在这里,没有X光机,没有手术室,没有抗炎镇痛的特效药,也不可能有人精心伺候它直到彻底康复,这匹马别说是退役,能活下去的概率都不足三成。
“这马……是做什么用的?”庄冬雪抬头问旁边的牧民。
“是放牧的马,跟着羊群跑的。”一个老牧民蹲在伤马旁边,粗糙的手掌安抚着马脖子,眼神里满是惋惜,“它刚才被好几匹马撞了,还被踩,真的可惜了,它是匹血统很纯正的蒙古马。”
“那如果治不好,它会怎样?”庄冬雪随即问出了个沉重的问题。
老牧民沉默片刻,声音低沉:“腿废了,跑不动,追不了羊,也驮不了东西……若是水草肥美的时候还好,但如今粮食和饲料都紧缺……”
他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庄冬雪心上。
她望着它的眼睛,感受到它的情绪,它不想死,但好像又因为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很悲伤。
在物资匮乏的草原,无法劳作的牲口,没人会愿意养,马不是宠物,它庞大的食量在失去价值后,本身就是一种负担。
“都怪那个混蛋!”乌力吉也过来了,压着怒火,看向不远处被两个战士控制着的汉子。
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在摔跤比赛中用阴招导致他脱臼的家伙。
“和他有什么关系?”庄冬雪问。
苏和正好也来了,将手心摊开,是一枚带血的铜制锯齿片。
“他倒是没隐瞒,承认在抢红绸时纵马冲撞,先用马鞍上的铜饰划伤了灰马的腿,造成了混乱之后,又故意骑马踩伤了那匹棕马。”
苏和不说还好,一说真相,庄冬雪顿时火冒三丈,什么人啊?怎么处处耍阴招?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乌力吉气不过,冷哼一声说:“那棕马的主人叫赛音,一直和这个混蛋不和,这一次他肯定是在借机报复。”
肇事汉子梗着脖子,一脸无赖相地嚷:“骨头都错位成那样了,能接上?接上了还能跑?别白费力气了,要我说,趁早宰了吃肉,省得它活受罪!”
“你闭嘴吧!”乌力吉用蒙语回怼他。
好在是庄冬雪听不懂,所以并没有受他影响。
汉子嗤笑一声,目光扫过庄冬雪,用生硬的汉语喊:“我奉劝你别多管闲事,这马治不好的!”
庄冬雪白了他一眼。
确实难,但也没有那么绝对,虽然只有三成的治愈率,但反正已经这样了,死马当活马医这种事,本来就是一种突破。
“赛音,你个缩头乌龟!不是挺能耐吗?刚才躲兔子洞里装死去了?”那肇事汉子梗着脖子又朝刚赶来的赛音叫嚣。
赛音在混乱中坠了马,刚做好包扎,额头缠着渗血的纱布,一瘸一拐地过来查看棕马。
听到这侮辱性的挑衅,赛音眼中瞬间燃起怒火,像头被激怒的公牛般猛地冲过去:“巴根,我X你祖宗!”
他挥拳就要打,被苏和眼疾手快一把拦住,苏和的手臂像铁箍般紧紧锁住赛音,低声喝道:“你冷静点!”
巴根却更加得意,指着倒在地上的马狞笑道:“你不是说我永远赢不了你吗?看看,你的宝贝疙瘩都快蹬腿了!”
这番恶毒的话让周围人群一片哗然,连架着他的战士都皱紧了眉头。
“够了!”许团长威严的声音如寒冰般砸下,他大步走来,目光锐利地扫过巴根,“再说不利于团结的话,关你禁闭!九娃,把他带走!”
巴根不服,扯着嗓子污言秽语地咒骂起来,声音刺耳难听,周围的牧民纷纷厌恶地捂住了耳朵。
庄冬雪气得浑身发抖,这种视生命如草芥,毫无廉耻的无赖,真是哪个时代都有!
“你想怎么做,需要什么,告诉我。”苏和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他转向庄冬雪,眼神是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
赛音也挣脱了苏和的钳制,踉跄着扑到棕马身边,急切地看着庄冬雪:“你是游医对么?求你,救救它!”
庄冬雪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愤怒和悲悯,再次蹲下身,她的手指轻柔地梳理着棕马汗湿的鬃毛,感受着它因剧痛而无法控制的颤抖,它充满痛苦却又无比温顺依赖的眼神,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她心里。
“我只能试试,”她抬起头,声音不高,却清晰,“最多三成把握。”
赛音闻言,身体猛地一僵,踉跄着后退一步。
他看向马的眼神充满了锥心的痛悔和巨大的惋惜,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阿努是公社的财产。”
“阿努?”庄冬雪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和那群闹事不肯上交自留畜的牧民一样,只要说是公社的马,在兵团出的事,责任就不在他赛音个人。
她缓缓起身,一股冰冷的失望和愤怒涌上心头,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所以,你是想说,它的生死不由你说了算,由公社说了算,是么?”
赛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自己的马,半晌,才沉重地点了点头。
这个曾为爱马与巴根打赌的热血青年,在现实的规则和责任面前,选择了沉默。
庄冬雪本来就生气,这会儿只觉得一股闷气堵在胸口,憋得生疼。
她见过对感情不负责的渣男,却没想到对朝夕相处,并肩劳作的动物伙伴,也能有如此“渣”的行径!
“行,我知道了,你走开吧,它的死活你不配再管。”庄冬雪偏过头,赛音欲言又止,最终转身走了。
许团长和吕团长处理完巴根,再次回到伤马处,庄冬雪将情况说了,包括马是公社财产的事。
“我们都习惯了,一匹马对于牧民家庭来说,是很珍贵的财产,他们确实损失不起。”许团长面色凝重,“不过,庄医生,你确定只有三成治愈的希望?”
“是的,许团长。”庄冬雪直视着他的眼睛,坦诚而专业,“最多三成机会,它能完全康复,六成会留下残疾,行动受限,死亡风险虽较低,但如果复位过程中造成严重内部损伤引发感染……就会死。”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匹无辜的生命,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近乎执拗的恳求:“许团长,我知道草原的生存法则严苛,也知道饲料宝贵,一匹可能失去劳动能力的马是沉重的负担,但是……”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异常坚定:“万物有灵,哪怕只有三成的可能,能不能……给它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许团长沉默着,眼神深邃如寒夜的草原,片刻之后,他突然笑了:“庄医生觉得,我会杀了它?”
庄冬雪低着头,她也不知道,但清醒理智如他,总不会做很不合时宜的决定吧?
“救!”许团长沉声开口,“我的团,绝不会放弃任何一条生命,哪怕这希望很渺茫,更不会在它为我们举办的活动中受伤后,就把它推上砧板!”
庄冬雪猛抬头看向许团长,他话锋一转,带着领导者的务实:“但庄医生,我必须说明白,开春后,所有能劳作的马都要归运输队统一调配,承担春耕和运输任务,如果它到时确实无法胜任工作,按照规定,它就没有资格再领取公社或兵团的饲料配额了。”
庄冬雪眼神中刚燃起的希望眼见着又要暗下去,一直站在许团长身后的吕团长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推了许团长一把:“你就别吓唬人家小姑娘了。”
吕团长走到庄冬雪身边,小声说:“没资格领饲料,不代表不能吃草原上的草啊。也不代表就要被宰了吃肉啊。更何况,老许的意思是在春耕之前,它还是能吃公粮的。”
庄冬雪一下子反应过来了,眉眼弯弯的望着吕团长,突然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谢谢吕团长!”
吕团长被她这一抱,有点愣,但很快就笑起来,摸了摸庄冬雪的脑袋说:“你这一抱,让我都想我女儿了。”
庄冬雪赶紧立正站好,颇为正经地问:“吕团长的女儿,多大了?”
“八岁,我和老许都太忙,她一直住在三队的知青点,和我们都生疏了。”吕团长看了一眼马说,“行了,你也别担心后续了,先想想怎么救它吧。”
许团长本来都走远了,又折回来对苏和说:“对了,你之前不是说,赢了就用乌兰生的那匹小马驹当奖励么?你好好想想,想要它还是要那匹小马,只能选一匹啊!”
苏和看向庄冬雪,显然是想让她替他选。
庄冬雪嘟着嘴,这算哪门子选择啊?了解许团长还好,不了解的话,会以为他就是故意使绊子呢!
“我知道你想什么呢,但许团长一向秉公无私,你别因为这个觉得他不好,”苏和嘴角勾起一抹令人安心的浅笑:“你只管放手治,如果它真的残疾了,不能为公社所用,那我来养它。”
“黑豆怎么办?”庄冬雪小声嘀咕,苏和又说,“其实你心里早就做了选择,不是么?”
庄冬雪低下头,心思被他看穿了。
“别觉得你对不住黑豆,它未来肯定是很优秀的战马,咱们不用担心它,留在兵团,许团长和战士们会像对待战友一样好好培养它,给它最好的照顾。”
就很神奇,明明很闹心的事,被他这么三言两语就说通了。
庄冬雪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好,不想了,先救它!我需要三四个强壮点的帮手,还要结实的粗麻绳,木棍,厚羊毛毡,木板。另外,找些柳树皮熬水,给它止痛消炎。”
苏和点点头,带着乌力吉一起去找人和材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