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安置办公室出来,庄冬雪跟苏和走向食堂,许团长亲自邀请,这待遇让不少路过的战士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食堂里热气蒸腾,弥漫着羊肉汤的香气,团长的饭菜和普通战士并无二致,都是拿统一的搪瓷盆盛,唯一的区别是掌勺大娘给团长碗里舀羊肉时,勺子抖得轻些,分量自然就厚实点,轮到其他人,那勺子仿佛得了帕金森,一抖再抖,肉丁能漏掉大半。
庄冬雪暗自笑笑,不管是哪个时代的食堂大娘,技能水平都差不多。
午饭是羊肉筱面鱼鱼,土豆炖胡萝卜,还有一小碟腌得碧绿的沙葱。
食材虽都产自草原,但掌勺的是个山西老师傅,那揉得筋道、搓得溜滑的筱面,配上浓郁鲜香的羊肉臊子,滋味着实不赖。
庄冬雪吃得挺香,但总感觉有几道视线黏在自己身上,她不动声色地抬眼扫去,发现不远处三个女知青正凑在一起,眼神不善地往她这边瞟,其中一个圆脸姑娘的目光尤其锐利,几乎要迸出火星子。
庄冬雪心里飞快盘算:这仨人,要么是厌恶她和“牧主家庭”的苏和同桌,要么是嫉妒她这个新来的能和团长平起平坐。
但无论是哪种无聊的“雌竞”,她都毫无兴趣,她坦然自若地吃饱喝足,谢过许团长,便径直去找黄主任了。
黄主任果然雷厉风行,庄冬雪走进他那间简陋的办公室时,墙角已经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堆鼓囊囊的麻袋。
“审批手续我这边都盖好章了,等许团长签完字,送到刘师长那里走完流程就行。”黄主任指着那堆麻袋,“喏,都在这儿了:一百斤青稞,一百斤糜子,一百斤玉米,五十斤小麦面,二百斤红薯土豆混装,二十斤奶豆腐,二十斤风干肉条。哦,还有五十斤洋葱,十斤胡萝卜。庄同志,你点点,看还需要添点啥不?”
“不需要了,黄主任!这……这太丰厚了!”庄冬雪连忙摆手,看着那堆成小山的粮食,心里既踏实又有些发懵,她对八个人三个月的口粮消耗完全没有概念,只觉得这分量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黄主任笑笑:“你这小姑娘不错,不贪婪,是个好同志。”
“按规定呢,只能按三个人三个月的量给你,”黄主任解释道,“但眼下急需医务力量,算是特别优待。而且,”他声音压低了些,“前阵子知青林正道去苏和家闹那档子事,许团长和我都知道了。这批粮食,也有对苏和家的一点补偿,不过……”他语气转为严肃,“有些知青同志气性大,你们尽量低调些,别惹不必要的麻烦。”
“黄主任您放心,我明白。”庄冬雪郑重地点头。
黄主任脸上的严肃转为微笑:“明天卫东同志回六队仓库,我就让他顺道把粮食帮你拉回去……”
“黄主任!”一声带着明显不满的喊声在门口响起。
庄冬雪心里“咯噔”一下——食堂那三个女知青找来了?
话音刚落,那三个人没得允许就已经进来了。
“哟,这么多粮食!黄主任,这是要干嘛呀?”圆脸女知青率先发难,眼睛扫过麻袋,又刺向庄冬雪。
黄主任面色如常,抬手示意她们稍安勿躁:“正好,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庄冬雪同志,新分配到咱们盟的兽医。庄同志,说话的这位是王玉兰,这位是刘春花,还有这位是李秀秀,她们三个都是从天津来的知青,还在等待安排。”
黄主任特意在“兽医”二字上加重了语气,目光沉稳地压住了对方欲开口的势头。
王玉兰没接话,但眼神里的嫉妒和鄙视一点儿都掩饰不了,刚才也就数她眼睛火星子冒的最多。
黄主任继续解释:“现在盟里各个生产队和牧民家的羊羔疫情严重,急需庄同志的专业技能。”
李秀秀忍不住了,嗤笑一声:“那也不能一次性批这么多粮食吧?黄主任,您这可是有搞特殊化、阶级优待的嫌疑啊!”
庄冬雪看向一直不开口的刘春花,和另外两个“炮仗”比,她看起来和善又安静,不过庄冬雪依旧对她没有好印象,毕竟近墨者黑。
黄主任脾气是真好,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语气却不容置疑:“庄同志家里人口多,且手续齐全合规。更何况,她姐姐庄春柏同志也是医生,医务工作者按规定本就有一定照顾。这是工作需要,也是组织决定。”
他几句话,把“特殊化”的指控轻轻拨开,又抬出了组织原则。
庄冬雪内心对这位黄主任的佩服又多了一层,他也就看了一眼庄春柏的申请资料,就已经记得庄春柏是医生了。
而且对付这些个知青的“刺头”行为,他就像一堵软绵绵的棉花墙,简单几句就给化解了。
三个女知青见黄主任态度坚决,话又说得滴水不漏,互相使了个眼色,悻悻地翻了个白眼,转身走了,但庄冬雪心里清楚,这事儿恐怕没完。
她赶紧转向黄主任,提出另一个担忧:“黄主任,苏和家的情况您也知道,这么多粮食放过去,万一……万一又有人去……”
“放心。”黄主任了然地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盖了章的纸,“兵团的粮食袋子都有特殊标记。另外,我这儿给你开个盖了公章的说明信,真要有不长眼的去闹,你就把这个亮出来。”
黄主任写得一手好字,写完把信递给庄冬雪。
庄冬雪如获至宝,小心地收好,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行了,庄同志,准备一下,咱们这就下队去。一队和四队的羊羔疫情最严重,耽误不得。”黄主任说着,打量了一下庄冬雪的穿着,眉头微皱,“你这身衣裳太单薄了,下队跑牧区,风刀子似的,容易冻伤,我让人给你领套棉衣去。”
很快,一件半新不旧、厚实臃肿的兵团棉衣送到了庄冬雪手里。
她笨拙地套上,瞬间感觉被裹进了一个带着尘土和淡淡汗味,却无比温暖的茧壳里。
虽然已经是最小号的棉衣了,可庄冬雪穿明显还是有些大,黄主任看着庄冬雪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现在条件有限,从去年年底开始,棉衣这些的物资就很紧缺,等开春了你找诺日勒给你改改,再好好洗洗,晒一晒,往里面絮一层羊皮,就暖和合适得很了。”
庄冬雪笑答:“太感谢您了,我亲爹都没您这么体贴。”
察觉失语,庄冬雪抿了抿嘴,那忙碌得见不到面的律师亲爹确实不怎么体贴,但她在这里的那位“爸爸”应该是体贴的。
“说到亲爸,我没有在你们的政审资料里看到你父亲的资料,是有什么缘故么?”黄主任问。
庄冬雪心里又一沉,她不能说实话,但也不能不说话。
“没,我爸和我妈离婚了,所以我妈暂时也没有他的材料……”
黄主任了然地点点头,拍了拍庄冬雪的肩膀:“那你妈妈值得敬佩,一个人带着四个女儿不容易。”
这算是蒙混过关了吧?庄冬雪暗自松了口气。
“至于棉被那些,我实在是解决不了,因为早就没有存货了。”
“没事儿!我们带了被子来,您放心吧!有这些粮食已经非常感谢您了!”
黄主任很细心的将钢笔收好,起身走到门边看了一眼外面的情况:“车应该已经准备好了,走吧。”
这一次她要坐的是辆吉普,绿色的方盒子,帆布顶,她只在电视上见过。
开车的是个年轻小战士,副驾坐着许团长。
庄冬雪说什么也不想坐在司机身后的位置,这种位置都是给领导的,奈何黄主任坚持,许团长看起来也完全没有要挪地儿的意思。
庄冬雪心怀忐忑的坐进去,时不时瞟许团长一眼,吃饭那会儿他们面对面坐着,他压迫感太强,庄冬雪就没敢抬头打量他。
这位李卫东口中经历过各种战争的英雄团长,看起来也就四十多岁,板寸头,眼神锐利,完全符合现代特种兵电视剧里那种硬汉形象,腰背笔直,一身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的55式军装根本遮不住锐气,风纪扣紧锁,衬得他黝黑、棱角分明的脸更加刚毅。
“庄同志,你好,刚才吃饭没顾上介绍,正式认识一下,我是许承武,咱七团团长。”
许团长回过头,向庄冬雪伸出手。
礼貌握手,庄冬雪很清晰的看到,许团长右手手背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扎穿过手掌。
这都是战斗功勋的痕迹。
“许团长,您好!”庄冬雪有点激动,差点咬了舌头,她从小对解放军就有崇拜滤镜,看到军人就发自内心的敬佩。
“李卫东打电报来说了,你需要盘尼西林和红霉素,我已经尽量调集了,盘尼西林恐怕不能达到要求,因为药品本身稀缺,在草原上更是如此,是绝对的战备物资。”
庄冬雪不由自主的坐直了身体,立刻点头回答:“是我之前没有考虑充分。”
毕竟在现代,青霉素产量高,实在是太容易获得了,可这是60年代。
“盘尼西林仅对革兰氏阳性菌有效,这次爆发的主要是羊羔肺病,必然混杂了支原体,青霉素效果并不好,后续如果跟不上用药的话,搞不好疫情还会失控。”庄冬雪说。
“那你有什么好的解决方案么?”相比黄主任的雷厉风行,许团长对问题的思考更是迅捷。
庄冬雪再次点头,很认真地开口:“中草药的效果会很好,生石灰,黄苓,紫草都需要一些,艾草用于环境消毒,如果能有百里香,还可以进行雾化。”
许团长点头,拿出小本子记录了。
“能找到磺胺嘧啶就更好了,我不知道现在它名字是什么,我们那里都叫畜炎清,或者地亚净。”庄冬雪说。
黄主任接话:“地亚净?这个有!前阵子兵团接受过一批药品,其中就有很多地亚净,只不过对于治疗炎症什么的,医生说副作用太大,所以没怎么使用。”
庄冬雪忍不住腹诽,可不是副作用大,现在兽药都很少用了,何况是给人用。
“另外,控制疫情主要靠隔离,还要给隔离的病羔充分保暖,需要搭建临时羊圈。”
“我知道了,我再去安排一下,你们稍等。”许团长微一点头,开门下车去了。
庄冬雪望着许团长的背影,他身量是很挺拔的,就是走路时微有些跛,不太明显,却能看出来。
“庄同志,我看你和许团长说话时候很紧张,不用怕,他对待敌人确实冷酷,但对人民群众是非常亲善的。”黄主任安慰了一句。
庄冬雪收回视线,垂眸道:“我不是怕,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内心的敬佩,我们能生活在和平年代,那么幸福,都是靠许团长这样的英雄。”
黄主任赞同地点点头:“是喽,现在这个世界嘛,说和平也谈不上,毕竟北边的老大哥虎视眈眈,大海那边的帝国主义也没安好心,但咱们要一条心,劲儿往一处使,才能让人民群众更加幸福。”
庄冬雪眼眶有点酸:“会的,不用太久,也就几十年,咱们国家就会成为世界上最安全的国家了。”
黄主任哈哈笑着直说好,就连等候开车的小战士也跟着笑了。
许团长将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准备出发了。
临走时,苏和过来塞给了庄冬雪两个热乎馒头。
“我不能一起去,要留在这里,再见面应该就是红色浪潮大会的时候了。”
庄冬雪有些不理解,她就是出去给羊看个病,又不是不回来了,苏和和她说话怎么依依不舍的?不过她好像又能明白,毕竟草原上的汉子都是非常看中朋友的人。
“放心吧,我一定来给你加油!”庄冬雪回了苏和一个大大的笑脸。
“下队,尤其是四队,一定要和许团长在一起,不要自己单独面对牧民。”苏和明显担忧,低声嘱咐。
“好咧,你放心吧!”
面对庄冬雪的大大咧咧,苏和有些无奈,眼见着车子离开,微攥紧了拳头,他是真不放心,特别不放心!
汽车再次驰骋在草原道路上,庄冬雪午后本就食困,加上晕车,她抱着热馒头直接开睡。
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带着无尽的颠簸,庄冬雪脑袋在车玻璃上磕出了个小包,胃里也翻江倒海,总算是熬到四队,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车,脚踩在坚实的冻土上时,才感觉魂儿稍微归了位。
然而她不知道,坐车什么的根本就不是难题,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