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爱国伸手拿过搪瓷缸子,缸子外头烫手。
他没喝,眼睛先是扫了里屋一圈,最后看张伯:“生意咋样?镇上人来不来咱这铺子?”
“来!咋不来!您让俺每天熬那锅去火的药汤,放门口大瓦罐里,谁路过都能舀碗喝,不要钱。”
张伯一听,赶紧点头,腰也弯了点,脸上笑开了。
“那药汤管用!好些人说头晕发热的,喝了两天身上松快了,就信咱这铺子了!”
他又往前靠了靠,放低声音:“就靠那不要钱的药汤,这十天半个月的,来的人脸熟多了。”
“有那拉肚子、伤风咳嗽的小毛病,都上咱这儿打听,抓几文钱的草药回去熬。药钱不贵,他们也乐意。”
姜爱国听着,脸上没啥表情,手指头在烫手的搪瓷缸子外头轻轻蹭着。
这跟他想的差不多。
不要钱的东西容易让人过来,药汤对症,铺子名声就传开了。
他把水杯放旁边旧桌上,指了指柜台后头墙角挂着的一个拿线绳穿起来的本子:“账本,我看看。”
“欸,欸!”
张伯赶紧转过身,把那个边角有点卷的账本拿过来,两只手递给姜爱国。
账本皮是硬纸壳,颜色有点黄,里头是毛边纸,拿毛笔写的账,一笔一划的。
字写得不算好看,但能看清。
啥时候收了多少钱,买药材花了多少,都记着呢。
姜爱国找了条长凳坐下来,把账本摊在自个儿腿上,一页一页地翻。
他看得不快,手指头跟着每一行字往下挪,从进钱到出钱,每个数都看。
他看了一会儿,停下来,抬起眼皮看张伯。
“这笔柴胡,”他问,“进价钱比上回高了两分?”
张伯站在一边,手脚有点不知道往哪儿放,抬手抹了下额头上的汗。
“欸,东家,那柴胡是托县里药铺熟人带来的,说是山上雨水少,药材收得少,价就高了点…”
姜爱国手指头又往下挪了几行,又停住。
“前天卖的治咳嗽的甘草,咋比平时多卖了一倍?”
“那甘草,”
张伯赶紧回话,“是前几天镇上小学好几个娃都咳嗽,来买的人就多了…”
他又指着账本后头几页。
“药材…多数是俺托以前县城药铺的老关系,一点点弄来的,价钱有高有低。还有些,是旁边村里人自己采了送来的土草药,俺看着行,给点钱就收了,这个本钱少。”
账本翻到了最后,底下记着个总数。
张伯伸出指头点着那个数,声音放轻了些,带着点自己都不太信的劲儿:“东家,您看…去掉进药材的钱,还有俺…俺看铺子的工钱,这…这小半个月,净落了…有十块多!”
他说完,抬眼小心地瞅着姜爱国。
姜爱国脸上没啥变化,把账本合上,递还给张伯。
“药材路子......”
他开口,声音还是那样平,“还能不能再稳当点?种类能不能再多点?光靠这样零碎收,还有你那点老关系,量太少,药也缺得多。”
张伯一听,脸上的那点热乎气又没了,露出个为难的样儿。
“东家,这…不好办啊。”
他两只手搓了搓,叹了口气。
“镇上就咱这一家新开的,没根底。县城那几家大药铺,都是开了多少年的,好药材都到他们手里,管得紧,外人想弄,难。”
“就算弄到点,那价钱也高。附近山里人送来的,也就是那几样常见的,治不了啥大病。”
姜爱国手指头在桌面上轻轻敲着,没吭声,像是在想事。
屋里头只有药草味儿和他手指敲桌子的笃笃声。
过了一会儿,他手停了,抬眼看张伯:“光卖零碎草药不行,得有咱自己的东西。”
张伯愣了下:“咱…咱自己的东西?”
“嗯。”
姜爱国点了下头。
“你看,天有冷有热,人有病有痛,这常犯的小毛病,来来去去就那几种。咱们可以提前把方子配好,拿纸包成一包一包的。”
“比方说治风寒头痛的,治拉肚子的,还有那咳嗽嗓子疼的。”
“用干净油纸包好,一包就是一副药,上头拿毛笔写清楚治啥病,定个实在价钱,放柜台上卖。”
他停了一下,接着说。
“你想想,这样一来,人来了,问清是啥毛病,咱直接拿一包给他,是不是省事?一手给钱一手给药,拿着就走。人家也觉得咱这铺子有章法,不是乱抓药。”
“方子,我来出。药材,你尽量用咱本地能找到的,便宜,量也够。”
“有些药材弄起来费事,法子我教你,能管用,本钱也能省点。”
张伯眼睛睁大了,先前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没了,两只手使劲搓着。
“哎呀!东家,这法子好!这法子行啊!直接卖成包的药,方便!还省得一个一个抓药费劲!”
“东家…您…您还懂药方?”
他瞅着姜爱国的眼神,多了点敬佩和好奇。
这年轻东家,是个庄稼汉,咋还懂这个?
姜爱国嘴角微不可见地动了下,没说自己底细,含糊地说:“以前跟过一个老郎中,学了点皮毛,对付些小毛病还行。”
他没多说,直接拿起桌上的纸笔,开始跟张伯小声说几个常用方子怎么配。
哪味药是主药,哪味是辅药,用多少量,还有些药材怎么炒,怎么蒸,药效才能出来。
张伯听得特别认真,不停点头,偶尔还问一两句。
两人正说得起劲,药铺外头忽然有人吵吵嚷嚷的,接着门帘子一掀,走进来一个男的。
这男的大概三十来岁,穿了件半新的的确良衬衫,这年头看着还行。
可他那张脸,长了双三角眼,看人的眼神带着股子不耐烦。
他手里还拉着个七八岁的小孩,那孩子没精打采的,脸蜡黄,一看就不舒服。
男的一进门,先拿那双三角眼把铺子里外扫了遍,目光落在柜台后头的张伯身上。
鼻子“哼”了一声,嗓门挺粗地问:“喂!”
他身上还是那身旧布衣裳,脸上也没啥多余的表情,就那么平静地看着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