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稀稀拉拉地走了,院子里翻得不像样。
张蓉淑看着倒在地上的瓢盆,屋门口扒拉出来的破烂棉絮,手抖个不停。
“这帮天杀的!土匪!跟土匪抢东西一样!”她嗓子都喊哑了。
“娘,没事。”姜爱国扶着她胳膊,“东西没少,人好好的。”
他把张蓉淑扶进屋,让她在炕边坐下。
张蓉淑没说话,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儿子在院子里收拾。
姜爱国弯腰把东西一件件捡起来,放回原处。
走到院子角落,他脚尖踢了踢那个旧木箱,又用脚后跟蹭了蹭旁边的柴草,盖住了那块地砖。
半个月过得挺快。
这天,入了夜,姜爱国就悄没声地起了床。
他没吵醒人,把剩下的钱揣好,又摸出几张压箱底的粮票,轻轻拉开门,趁着黑摸出了村子。
这一回,他步子迈得更大,耳朵一直竖着,眼睛不住地往路两边黑乎乎的地里扫。
东边天一点光亮都没有,他拐进了镇上那条烂泥小巷。
那门留着条缝。
姜爱国推开门,一股子烟油味混着土腥气钻进鼻子。
老刀就坐在桌子后面,吧嗒吧嗒地抽着他的旱烟袋,看见姜爱国,眼皮抬了一下,没说话,只是朝里间努了努嘴。
姜爱国的心跳快了两拍,快步走了进去。
里间的光线更暗,靠墙堆着几个鼓鼓囊囊的麻袋,上面还随意盖了些破布。
他走上前,蹲下身,解开其中一个麻袋的口子。
一股粮食特有的清香钻进鼻子。
他伸手进去,抓了一把。
颗粒饱满,色泽金黄,是上好的麦种。
他压下心头的激动,又解开另一个麻袋看了看,都是一样的。
“刀哥。”姜爱国站起身,声音有些干涩。
老刀吐了个烟圈,慢悠悠地走过来,伸出那只脏兮兮的手。
姜爱国从最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钱,仔细数了数,递过去。
老刀接过钱,捻了捻,揣进怀里,才沙哑着嗓子开口:“东西都在这儿了,比你说的,只多不少。”
他指了指那几个麻袋:“一共五袋,分量足。小子,这玩意儿烫手,路上仔细点。”
“我明白。”姜爱国点头。
“外头巷子口,有辆骡车等着,赶车的认识路,你直接跟他走就行。”老刀又交代了一句,重新坐回他的椅子上,闭上了眼睛,不再多话。
姜爱国不再耽搁,弯腰扛起一个麻袋。
沉甸甸的分量压在肩上,却让他心里踏实了不少。
他一趟趟地把麻袋扛到巷口。
果然,巷子口阴影里停着一辆套着骡子的板车。
一个穿破棉袄、戴毡帽的汉子蹲在车辕上,帽檐压得低低的。
那汉子看见姜爱国出来,站起身,闷头不吭声,搭了把手,帮着把麻袋抬上车。
他又扯过带来的破草席和几捆干草,把麻袋盖得严严实实,从外头瞅,就是一车拉杂货的。
姜爱国爬上车,挨着麻袋坐下。
“走吧。”
车夫甩了下手里的鞭子,在黑乎乎的空中抽了个响。
骡子哒哒地动了蹄子,车轮子吱吱呀呀转起来,往镇子外头走。
天黑得很,路上只有车轮子滚过土路的咕噜声。
姜爱国坐在车上,眼睛死死盯着路两边摇摇晃晃的黑影子,耳朵竖着,一点别的动静都不放过。
这几袋种子,是金溪村这个冬天的盼头,也是他下一步要干的事,一点差错都不能有。
骡车没直接往金溪村去,绕了个弯,在离村子老远的一片河滩边上停住了。
姜爱国跳下车,把剩下的车钱给了车夫。
车夫接了钱,一句话没说,赶着车调了个头,很快就没影了。
就姜爱国一个人,借着天上一丁点星光,一袋一袋地把种子扛到河滩边的芦苇荡里头,藏结实了。
干完这些,他拍了拍手上的土,往村子的方向走。
他没回自家,直接去了村西头姜何明家。
夜里静悄悄的,家家户户都灭了灯。
姜爱国站在姜何明家院门外头,抬手轻轻敲了敲门板。
“咚咚咚。”
等了好一阵,屋里才有窸窸窣窣的动静,然后是姜何明迷迷糊糊的声音:“谁呀?大半夜的?”
“村长,是我,爱国。”姜爱国把声音放低。
门闩“哗啦”一声响,门开了。姜何明披着件破棉袄,揉着眼睛,看见是姜爱国,愣住了。
“爱国?你这……有啥事?”
姜爱国没答话,扭头朝着村外河滩那边指了指。
“村长,跟我来一趟,有好东西你看。”
姜何明满脑子问号,但瞅着姜爱国那严肃的样儿,也没多问,套上衣服,跟着他出了院子。
两个人一前一后,没多会儿就到了河滩边的芦苇荡。
姜爱国伸手拨开一人高的芦苇,露出了后头那五个鼓囊囊的麻袋。姜何明瞅着那几个大袋子,张着嘴,半天没吭声。
“这……这是啥?”
姜爱国走过去,摸出身上带着的小刀,划开一个麻袋。
借着那点儿星光,金黄的麦种,哗啦一下子露了出来。
姜何明赶紧凑过去,弯下腰,伸手就往里掏。
抓出一把麦粒,他先凑到鼻子底下用力闻了闻那股子土腥味和粮食味,然后又把手举高,对着刚蒙蒙亮的天色,一颗颗仔细看。
他那只抓着麦种的手,抖得厉害,麦粒都快拿不住了。嘴唇也一下下哆嗦着碰着,眼睛里水汽蒙蒙的,眨巴了好几下。
“这……这麦种……冬小麦的?”他嗓子眼发紧,说话都带着颤音,像是怕看错了。
“嗯。”姜爱国应了一声,“弄来了。”
“好!好哇!好!”姜何明连着喊了三声,激动得在原地打了个转,跟着一把攥住姜爱国的胳膊,手劲儿大地摇晃着,“爱国!你……你这……你让叔说啥好!”
他眼珠子死死钉在那几个麻袋上,一眨不眨,伸出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又摸了摸麻袋粗糙的布面,脸上淌下来的水顺着深一道浅一道的褶子往下直流。
“有这东西,咱村……饿不死了!饿不死了!”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村子里还静悄悄的,突然就被“当!当!当!”几下急促的敲锣声给炸开了。
“都出来!赶紧都出来!到打谷场!有天大的事!”
是姜何明扯着嗓子在喊,那声音,又大又亮,跟平时完全两样。
各家各户被这锣声吵醒,不少人嘟囔着骂了几句,才胡乱披上衣裳,趿拉着鞋往外走,不明白这大清早的队长发什么疯。
等人们睡眼惺忪地聚到打谷场,还有人边走边打哈欠,抬眼就看见姜何明直挺挺站在场子中央,背后,是五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大麻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