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亲们!”姜何明嗓门拔高,盖过了底下人的嗡嗡声,“都过来瞅瞅!这是啥!”
他大步走到一个麻袋跟前,伸手“哗啦”一下扯开了袋口,黄澄澄的麦粒滚了出来。
“冬小麦的种子!是爱国!咱们村的姜爱国!他想法子给大伙儿弄回来的救命种子!”
打谷场上一下子没了声音,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所有人的眼珠子先是钉在麻袋口露出的麦种上,跟着又“刷”地一下,全都转到了姜何明旁边站着的姜爱国身上。
姜爱国脸上没啥表情,就那么平静地站着。
日头刚出来,那光照在麦种上,黄亮黄亮的,也照得底下站着的村民们脸上变了颜色,一个个嘴巴半张着,眼睛瞪得溜圆。
前些天,不少人还咋咋呼呼地要去抄姜爱国的家,骂他偷藏东西,只顾自己。
可这会儿,就是这个被他们骂的人,弄来了能让全村人开春有活路的种子!
好些人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脖子根都发烫。
有人想起那天晚上自己也跟着去姜爱国家闹腾的样子,再瞅瞅眼前这几袋子沉甸甸的麦种,脚底下不自在地挪了挪,眼神躲闪着不敢去看姜爱国。
先前跳得最凶的姜勺子,这会儿脑袋耷拉着,一个劲儿往人堆后面缩,脸一阵红一阵白,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没人吭声,打谷场上静得很,只能听见大伙儿粗重的喘气声,还有那麦种在晨光里散发出的粮食味儿。
姜爱国往前站了一步,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脸。
“种子弄来不容易,哪来的,大家伙儿心里有数就行,别往外瞎咧咧。”
他的声音不高,却很清楚。
“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把地拾掇出来,趁着天还好,把种子种下去。误了农时,这种子就白瞎了。”
他没提之前抄家的事,一个字都没提,就好像那晚上的事根本没发生过。
这份平静,比骂几句还让那些闹过事的人脸上挂不住。
“爱国说得对!”姜何明接过话头,声音洪亮,“这是咱金溪村的救命粮!谁家都不能含糊!”
他走到麻袋跟前,拍了拍。
“现在,各家各户报地亩数,按人头和地亩领种子!记住了,这种子金贵,撒到地里,就得给老子好好侍弄!要是谁家的地里苗出不齐,别怪我不讲情面!”
这话一出,底下的人像是炸开了锅。
“俺家三亩地,四个劳力!”一个汉子往前挤,嗓门老大。
“俺家五亩,俩壮劳力,三个半大孩子也能搭把手!”又有人喊。
“村长,给俺家多分点,俺们保证伺候好!”
人群立马朝前头涌,个个伸长脖子,眼睛都快粘在那几袋种子上,嘴里不停地喊着自家的人口和地亩数。
姜何明嗓子都快喊劈了,一边挥手让大家伙儿别挤,一边低头在本子上划拉,铅笔头都快秃了。
旁边几个村干部帮着抬麻袋,拿家伙什称种子,舀麦粒,忙得满头大汗。
张蓉淑站在人堆外头,看着儿子站在那里,听着旁边人七嘴八舌地喊着“爱国真是好样的”、“多亏了爱国”,她嘴角往上咧了咧,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她挤到姜爱国跟前,伸手轻轻扯了下他的袖口,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过了会儿才小声说:“爱国,你……”
“娘,没事。”姜爱国应了一声。
姜爱国侧过头,低声应了一句,“先分种子。”
张蓉淑点点头,看着儿子挺直的背影,心里又是骄傲,又是后怕。
弄来这些东西,得担多大的风险?她不敢细想。
种子很快分发下去,各家各户领了种子,宝贝似的用布袋或者篮子装着,小心翼翼地往家走。
不少人路过姜爱国身边,都停下来,嘴笨地不知道说啥,就憨憨地笑笑,或者说句:“爱国,谢了!”
“赶紧回去准备家伙事,下地!”姜爱国只是点点头,催促着。
整个金溪村像是突然活了过来。
家家户户翻出了锄头、铁锹、犁杖,磨得噌亮。
男人们扛着农具,女人们挎着装种子的布袋,连半大的孩子都跟在后头,拿着小耙子,浩浩荡荡地涌向村外的田地。
田埂上,地头边,到处都是人。
挖土的吭哧声,吆喝牲口的号子声,人们的说笑声,混在一起,响彻了整个田野。
多少天了,村里都没这么热闹过。
前阵子的死气沉沉,因为饥饿带来的恐慌和猜忌,好像都被这股子突如其来的干劲给冲散了。
人们脸上带着汗水,身上沾着泥土,眼睛里却闪着光。
姜爱国也扛着锄头下了地。他家的地不多,但位置还行。
他干活不惜力气,一锄头下去,翻起大块的泥土。
旁边有人凑过来问:“爱国,这冬小麦,咋种好?”
“土要翻深一点,碎一点。”姜爱国直起腰,擦了把汗,“种子别撒太密,也别太浅,盖土盖个两指厚就差不多。”
他说的都是些庄稼人大概都懂的道理,没什么高深的,但因为这种子是他弄来的,大家伙儿都听得格外认真,不住点头。
“对对,爱国说的在理。”
“就按爱国说的办!”
姜勺子也在地里干活,离得不远。
他埋着头,一下一下地刨着地,动作却有点敷衍。
他时不时抬起眼皮,偷偷瞟向姜爱国那边,看着他被人群围着,听着大家对他的称赞,姜勺子眼神阴沉,手里的锄头握得更紧了。
他心里那股子不忿和嫉妒,像野草一样,烧不尽,春风一吹又生。
这姜爱国,哪来这么大本事弄到种子?这里头肯定有鬼!他就不信,姜爱国没藏着掖着别的好处!
姜勺子心里琢磨着,眼睛滴溜溜地转,又开始打起了别的算盘。
忙碌了一整天,傍晚,姜爱国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
张蓉淑已经做好了饭,是稀粥配咸菜,但今天锅里飘着淡淡的油花,是用了点猪油。
吃过饭,姜爱国坐在煤油灯下,拿出纸笔。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院子里很安静,只能听到偶尔几声狗叫。
他想起了秦曼薇。
村里的种子种下了,有了一点盼头,他心里踏实了一些,也更迫切地想知道她的消息。
他蘸了蘸墨水,开始在粗糙的纸上写字。
他写了村里分种子的事,写了大家伙儿下地干活的热闹劲儿,写了对明年收成的期盼。
“……地里种下了麦子,看着心里就踏实。人有了盼头,日子就有劲头了。”
写到这里,他顿了顿,笔尖悬在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