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城坐班车回到镇上,天色已经擦黑。
姜爱国没在镇上停留,直接往金溪村走。
土路坑坑洼洼,晚风吹过来,带着田埂上泥土和枯草的味道。
远远看见自家院子冒出的炊烟,还有昏黄的煤油灯光从窗户纸透出来,姜爱国加快了脚步。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姜小宝第一个从屋里冲出来,像个小炮弹一样撞到他腿上。
“哥!你回来啦!”
姜爱国摸摸他的小脑袋,从兜里掏出几颗用纸包着的大白兔奶糖,这是在省城买的,路上吃了几颗,特意留下的。
“给,拿着吃。”
姜小宝眼睛立马亮了,小心翼翼地剥开一颗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谢谢哥!”
姜秀眉也从灶房门口探出头来,头发简单地拢在脑后,脸蛋被灶火映得有点红。
姜爱国把剩下的一颗糖递给她:“给你的。”
姜秀眉伸手接过,手指头碰到姜爱国的手指,飞快地缩了回去,脸颊更红了,低着头,心不在焉。
姜爱国心里跟明镜似的,想起了前些天在河边看到她跟那个叫王格的知青一块儿洗衣服的情景。
那会儿两人离得挺近,王格还帮她提了桶。
他没多说啥,把装着药材和日用品的布袋子递过去。
“娘呢?”
“在灶房呢!”
张蓉淑端着一簸箕刚捡好的豆子从灶房出来,看见儿子,脸上立马堆满了笑,“饿了吧?饭快好了!”
她手脚麻利地把豆子放好,又转身进了灶房,锅铲碰撞的声音很快响起来。
“今天有啥好吃的?”姜爱国笑着问。
“你娘把攒着的几个鸡蛋都拿出来了,给你摊鸡蛋饼!还切了腊肉,香着呢!”
姜大柱坐在堂屋的矮凳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锅一明一灭。
他腿脚虽然痊愈,但姜爱国不让他下重地,他就在家编编筐,喂喂鸡鸭。
“爹,队里最近忙不?”
姜爱国在他旁边坐下。
“都那样,翻地,准备春耕的事儿。”
姜大柱吐了个烟圈,“你让我歇着,可这人啊,不动弹就不得劲。”
姜小宝这时候献宝似的,从墙角边用破筐围起来的小鸡窝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只毛茸茸、黄澄澄的小鸡仔,递到姜爱国面前。
“哥,你看!娘孵出来的!就活了这一只!”
小鸡仔在他手心里“啾啾”叫着,歪着小脑袋,黑豆似的眼睛骨碌碌转。
很快,饭菜就端上了桌。
喷香的金黄色鸡蛋饼,切得整整齐齐。
一盘腊肉片,肥肉部分被煸炒得透明焦黄,瘦肉酱红,油汪汪的,光闻着就让人流口水;还有一盆煮得烂糊的红薯干稀饭,一小碟咸菜疙瘩。
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
张蓉淑给姜爱国夹了一大块鸡蛋饼:“快吃,跑一天累坏了吧?去省城和县城的事儿,都顺当不?”
“嗯,还行。”
姜爱国扒拉着稀饭,简单提了句,“药材买回来了,还买了些煤油火柴。”
他没说去见秦曼薇的事,也没提那块偷偷买回来的布料,更没说在县城小巷子里遇到的那个眼神阴鸷的男人。
有些事,说了只会让家里人跟着担心。
张蓉淑也没多问,只是看着儿子吃饭,眼神里满是疼爱。
吃过饭,姜秀眉手脚麻利地收拾碗筷,拿到灶房去洗。
她一边洗,一边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听得出来心情很好,脚步都轻快不少。
姜爱国看着妹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灶房门口,心里琢磨着那个王格。
知青下乡,成分复杂,人品到底怎么样,还得再看看,虽然上次救了秀眉,但怎么样也不能让妹妹吃了亏。
回到自己那间小屋,姜爱国插上门闩。
屋里陈设简单,一张木板床,一张旧书桌。
他从贴身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那个用旧报纸包着的布包。
凑到桌上那盏昏暗的煤油灯下,他轻轻打开报纸。
浅蓝色的棉布料子露出来,上面印着细细碎碎的白色小花,灯光下看着素净又雅致。
布料摸上去比供销社的“国民布”要细密柔软得多。
他手指轻轻拂过布面,眼前仿佛出现了秦曼薇的样子。
那丫头皮肤白,性子也文静,穿上这身衣裳,肯定好看。
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可随即,县城小巷子里那个角落里的身影,那双阴沉沉、像蛇一样的眼睛,又猛地窜进他脑海里。
那人的眼珠子就那么直愣愣地瞅着他揣布包那块儿,上上下下地看,眼神里有点怪。
这人是谁?瞅着他干啥?
姜爱国心里嘀咕:“是看上我这布了?还是冲着别的来的?”
他眉头拧了拧。药铺生意这么好,回元丹的事儿,虽然还没谱,可难保没漏出风声去。
还有那几支山参,都是招人眼的东西。
他捏紧了怀里的布包,刚才那点儿轻快劲儿没了,心里头又沉甸甸的。
他把布料重新用报纸包严实,塞进床底下那个破木头箱子最里头,又拿几件旧衣裳盖上。
往后这几天,姜记药铺的买卖一点没见少,人反倒更多了。
张伯从早到晚脚不沾地,一会儿称药,一会儿包药,还得算账,再加上还得回那些拐弯抹角打听“回元丹”的人。
姜爱国多数时候也得在铺子前面守着,帮着抓药,应付人。
钱匣子每天都装得冒尖儿,铜子儿、毛票、角票,黑天关了门,点钱都得点老半天。
这天后晌,铺子里人好不容易少了些,姜爱国找了个借口说去河边洗把脸,就溜达出去了。
走到河边那片常有人洗衣裳的石滩上,他一眼就瞅见了姜秀眉。
她正蹲在一块大青石板上,使劲搓着一件灰布褂子,旁边搁着一小盆泡着的衣裳。
河水挺清,哗哗地往下淌,冲着河底那些圆石头。
姜秀眉洗得挺专注,脑门上都是细汗珠子,有几根头发粘在腮帮子上。
姜爱国刚抬脚想过去,就瞅见河对岸那边的柳树底下,站着个影儿。
是王格。
那个穿干净白衬衫的男知青,俩胳膊抱着,靠在树干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姜秀眉这边,嘴角还挂着点笑。
姜秀眉搓着搓着,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扭头往那边瞅了一眼,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赶紧低下脑袋,手底下搓衣服更快了,水花都溅到脸上了。
王格没走过来,也没吭声,就那么隔着河远远地看着。
姜爱国眉头拧了一下,没往前走,转头回了药铺。
有些话,在外头不方便说。
到了晚上回了家,姜爱国刚放下东西,张蓉淑就一把把他拽到旁边灶房门口,脸拉得老长,眉毛眼睛都挤一块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