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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都郊外农庄,泼墨般垂落的夜幕下,稻香阵阵的乡村田野里,炊烟袅袅……
其实,此处的这一轮象征团圆的八月十五月亮瞧起来……
与皇城那一处四方巍峨雄伟的宫殿楼宇里,高悬于天际,不可企及的一轮皎洁银月……
并未有丝毫不同。
反倒是从农庄的佃户身上,扶苏难得见到了,单纯的,因过节而生,真心实意欢喜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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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庄的小院里,扶苏照着隔壁邻居婶婶的叮嘱,备上了满满一桌菜肴……
小火炉上,紫砂盅里,小火慢炖的莲子鸡汤,清鲜滋润……切薄片,沾上鸡蛋液与麦粉,下油锅炸得金黄酥脆的鱼片……
不仅仅有她最最喜欢的红糖藕酥、如意卷、麻辣肚丝……
还有赏月必不可少的双黄莲蓉月饼,隔壁灵绝婶婶好心地送来了一颗琯蜜柚,还有一小盅女儿红……
……
团圆佳节,农庄里,到处是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响,窜上夜幕的炮仗烟火,点燃了绚烂璀璨月色。
分明是为了庆贺中秋团圆而特意用心准备的菜肴,却始终无人,动一筷子。
“若是有人能来陪陪我就好了,哪怕是秦绝那个混账今夜出现,我也会很感激他呢……”
喃喃低语,在农庄家家户户的欢声笑语映衬之下,显得愈发凄凉。
月明星稀,云雾翻涌……
石桌边,有人趴着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她似乎听见邻居婶婶扯着嗓子,在门外兴奋高喊……
“小姑娘呀!!快瞧瞧!!你家小郎君回来陪你过中秋啦!!”
……
训练有素的赤鳞铁甲军分列院门两边,绯衣华服的俊美青年,竟然,真的,回到了她的小院里。
他们许久未见,身姿挺拔的俊美青年,剑眉凤眸之间,愈加桀骜……
惊喜太大,她怔愣得手足无措,青年朝她走来,举手投足之间,俨然已是成熟稳重的奴兰皇子之尊。
“……呼韩邪……你……”
犹豫半晌,扶苏恍恍惚惚之间,喃喃低语:“你走了这么久的路,累不累?饿不饿?我正好蒸了许多糯米饭……”
如水月色,纠缠着漫天火树银花,斑驳绚烂的光影交错中,青年俊挺的身影将白衣小姑娘完全笼罩……
俊美青年的声嗓一如既往,淡淡的笑意,仿佛蛊惑人心,“想着要见到离离了,我不累,也不饿,心里高兴。”
小姑娘的脸微微红了红,只觉得好热,似是置身火炉之中。
怪不好意思的……
白衣小姑娘脑子很乱,呼韩邪怎么突然如此会说话哄人了呢?他来了,那婚礼,要如常举行么?
呼韩邪会永远陪着她吗?
他会像皇兄那样,中途丢下她离开么?
白衣小姑娘抬手摸了摸额头……恍恍惚惚地想了想……她女儿红都还没喝上一口呢,怎地就醉得这般厉害了呢?
……
绯锦华服的俊美青年,手里紧攥着一朵花,送到了小姑娘的面前,笑得很是温柔。
“哀牢山上的奴兰花开了,很好看,我等不及想让离离你瞧瞧。”
……奴兰国的奴兰,原来是这样小的一朵掌中花,软软的,毛绒绒的,更像是一小团云朵。
扶苏还是头一回收到花,有些不知所措,“谢……谢谢你……你的花,很好看。”
中秋月朗,农庄偏僻处的这一座小院,暖烘烘的。
似乎有鸭子嘎嘎叫唤,扶苏猜,应是她养的那只老母鸭又在炫耀它生了蛋。
扶苏欢喜地想将这一座小院介绍给俊美青年,然而……
他却不说话,只凤眸含笑地盯着她……直把她瞧得愈发紧张,更是觉得俊美青年浑身上下都透着一丝奇怪……
“呼韩邪?”
扶苏搜肠刮肚地找话头,最后却只是攥着花,小心地问他,“你带赤鳞铁甲军进胤都,鸿胪寺知道么?”
俊美挺拔的青年默然不答,温柔地捏了捏白衣小姑娘的脸颊,眼角眉梢俱是笑意。
突地,爆炸声轰然震天响,如雷轰顶。
扶苏猛地睁开眼睛,恍然发觉她正置身于火海中,一道冷厉劲瘦的身影如疾风一般奔至她眼前。
惊慌失措地吼——“小乖!抓住我的手!!”
……
…………
扶苏想起来了,全部想起来了。
当年的中秋夜,有人往胤都郊外的农庄小院投了一颗火炮,可燃彻骨,想将她烧死在院子里。
皇兄没有来,呼韩邪亦只是她梦中的一个幻象,最后救了她的人,却是一直以戏耍她为乐趣的混账秦绝。
紫楝水洞之中,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与当年中秋夜里,欲置她于死地的那片火海,简直一模一样。
就连那一道孤傲决绝的黑影,不顾一切,抓住她手腕的毅然决然,都那般相似。
……
玄银衣衫的高大男人,将只差一瞬便落进火湖中的白衣姑娘护入怀中。
一身血肉之躯,硬生生挡下了咆哮着袭向她的灼热火浪,剧痛之下,薄唇边亦忍不住,溢出一声痛极的闷哼。
扶苏害怕地揪住了男人的衣角,太像了,若不是满目燃了火的紫楝花树,还有榛阁主身上寒冽的木樨香……
榛阁主扑向她的一瞬之间,她都差点将榛阁主与秦绝那混账的模样,混成了同一人。
嘶哑烟嗓从头顶落下,扶苏抬眸,向来冷静自持的榛阁主,他的眼睛又黑又沉,竟然满是恐惧后怕。
揽在她腰间的手臂力道之大,疯狂地不舍,似是欲将她捏碎融进他骨血之中。
扶苏不敢深思榛阁主为何以命相救,她躲开了男人泛着寒芒,利箭一般欲刺进她心底的目光……
“呼韩邪!”
扶苏远远地望向了呼韩邪,莫名而燃起的大火,却乖巧地,甚至有些亲昵地围绕着那狂傲不羁的俊美男人。
原来,他那一句令她在意的离离,竟染藏着一段连她自己都忘却了记忆。
究竟是谁,在胤都郊外农庄那一场大火之后,抹掉了她脑海中,关于呼韩邪的记忆呢?
……其实……此刻,扶苏甚是坦然……已经不重要了……
那么多年,直到她不怕死地闯进奴兰的姑珩山狩猎场,他都已经认不出她来了。
“你还记得那一枚香囊吗?”
话音未落,火海直冲云霄,呼韩邪惊喜激动地紧盯着扶苏,烈焰玛瑙面具几乎要融进呼韩邪的血肉里。
“离离你终于记起我了?”
他欲奔向她,却碍于汹涌火浪会将她灼伤,迫不得已,脚步猛然顿住。
离她最近之处,呼韩邪将流火赤剑柄上的一串丝穗捧在掌心,献宝一般奉上。
“紫棠扇穗,离离你还记得吗?你说天岐人过生辰,至亲好友都会送他一份礼物……”
扶苏一眨不眨地端详着呼韩邪,他从一个被抛弃为质的奴兰皇子,位至奴兰国主尊位,执掌令西洲大陆闻风丧胆的赤鳞铁甲军……他们分别之后,呼韩邪他为之付出的诸多心力,定然比她所见所想的,还要多得多。
呼韩邪一瞬不瞬地盯着扶苏,目露怅惘,声音微颤:“这是你亲手所编,离离,这些年,我有好好地收藏着它。”
扶苏忍不住设想:当年,若是呼韩邪回胤都接她,她当真以天岐公主的身份踏入了燕凝大宫……
奴兰国的朝堂,还会对她冷嘲热讽,认定她面相不吉,必将替奴兰国招来滔天灾祸,要求处死她么?
其实,当年,她醒来后,伫立床边的秦绝有句话问对了——她真的喜欢呼韩邪吗?
扶苏神色淡然,大抵是那段记忆被她遗忘得很久很久了,如今重新寻回,心底却已没了故人重逢的欢喜波澜。
“呼韩邪,当年你给我的那一枚香囊……已经被烧了……连一丝灰烬都没有剩下……”
一瞬之间,呼韩邪那一双风华灼灼的凤眸,黯淡无光。
戴着烈焰面具的俊美男人,屏息凝神,剑威硬生生地压制住了滔天汹涌火浪,不死心地朝扶苏靠近。
“没关系,我再找一个……”
扶苏冷声打断:“可我已经,不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