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出生便是个畸形瘸子,理所当然被丢弃在了街头,被那条街上的老乞丐们轮番讨饭回来养大。
子承父业,老乞丐养大的他,也是个乞丐。
有一年,凉州又是干旱又是蝗灾,收成不好,乞丐也讨不到多少吃的,于是,他捡了都督府泔水桶掉出的半块红烧肉。
很不巧的,正好被都督府管家看到了,管家说他偷肉,管家说,不问自取即为偷,哪怕是他们不要的。
如果他不想被打死的话,都督府管家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还钱,要么还肉。
那段日子,正好遇上凉州难得的连绵阴雨天,街巷空寂无人,他一文钱都没有,只能还肉。
没有钱,从哪里买肉呢?
乞丐有乞丐的办法,他找杀猪的借了把刀,从割了块大腿肉,还上了他的债。
雨一直没停,伤口总是湿哒哒的,开始溃烂流脓。
为了活命,他爬到了雁谷客栈外,恳求过路的好心人给他一口吃的,没有人理睬他,直到……
客栈掌柜端了一碗饭站在他面前,大碗里米饭香喷喷,卧了两个煎鸡蛋,两根小青菜,还有一块烧蹄髈。
客栈掌柜说,那碗饭是属于他的,只要他给客栈的客人们,表演狗怎么吃东西。
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他想,当一条狗也是可以的,至少还能看家护院,还有一口饭可以吃,不会饿肚子。
那碗饭吃到一半,一袭潇洒白衣从城门口,扬鞭策马而来,本已策马驰。骋而过,却又突然返到客栈前,瞧了半晌。
快十年过去了,他仍旧清晰记那位白衣殿下当时说了什么——你想当狗啊?当狗就不用上进心了吗?
区区一家雁谷客栈的狗有什么前途呢?比如来北境军吧,北境军统帅穆候的猎犬,如何?
他不知道北境军统帅,也不清楚穆候是谁,猎犬又是什么狗。
但他喜欢白衣殿下,他像喜欢凉州冬日的暖阳,期待仲夏雨后的虹桥一般,愿意为了靠近殿下一点点,而努力。
因为只有殿下,虽然骂他是狗,但眼神里从来没有嫌弃过他,见到他畸形的双腿,也一点都不害怕。
后来,他在凉州的战场上救了穆候一次。
白衣殿下问他要什么奖励,他做好了重新被抛弃,回到凉州街头乞讨的准备,问殿下——我可以像穆候大人那样唤您吗?
他并不贪心,只是如果像穆候大人那样唤一声殿下,仿佛,他就是有归处的人。
“我只唤一次,可以吗?”
白衣殿下想了想,把伤药丢给他,转身就走——等你的腿能站起来,就可以。
后来,穆候大人在凉州起兵,兵败之后,穆候大人引火自尽,他身为贴。身护卫而死。
三年前突然醒来,就已然身处这一座晦暗诡谲莫测孤月幕中。
两日前,重遇当年曾对他有救命之恩的白衣殿下。
“殿下,我的腿已经好了。”
不忘很努力地想要站直,向扶苏证明他做到了当年她的要求,赢得了她的奖励——像穆候大人那样唤她一声,阿离。
无缘无故待她好?
别无所图?
从小到大,扶苏见识过太多背叛算计、利用暗害,他们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扶苏,不要相信人心。
但乞丐不忘残存的那只眼睛里,漆黑瞳仁里含着温柔的亮,他脊背佝偻,双膝诡异弯曲,却毫不低微,毫不卑贱。
若他不坦诚过往,谁能从不忘他身上看到畸形乞丐的懦弱呢?
勺山上一时寂静,无人注意到,血肉淤泥在减少,其中蠕动的长虫便显得愈加清晰。
白骨感动得一塌糊涂,它抹着眼角,骨骼摩擦得咯吱咯吱响,“呜呜,不忘你也太惨了吧!”
不忘的故事确实残忍,只是,面对一个在她记忆里完全消失的人,扶苏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这时,小狐狸扯扯扶苏的袖角,朝自家娘亲伸手,扶苏低头一瞧,立即领悟了伸手就是要抱抱的意思,一把将沉甸甸的小狐狸拎起来。小狐狸窝在自家娘亲怀里,偷摸摸地瞄对面丑陋吓人的男人,不忘伯伯什么意思嘛?
他喜欢娘亲呀?那他是要和父皇抢娘亲吗?
蓦地,黑袍男人搭住了扶苏的肩膀,却冷眸盯着不忘,沉声问道:“此处不宜久留,不知阁下所知的另一条生路,在哪?”
输了赌约,顾渲突然感觉勺山周遭有无数虫子爬到了他的身上,以他的血肉为食物,顾渲忙不迭激动附和。
“没错!孤月幕的另一条生路究竟在哪里?!我们要离开!!”
不忘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到高耸入云的勺柄山柱之下,“这里就是孤月幕的第二条生路,爬上去,通往凡世。”
勺柄山柱垂直插。入孤月夜幕,很高,一眼根本望不到尽头。
扶苏靠近后抬手摸了摸,山柱表面很是光。滑无痕,他们若想爬上去,没有用来垫脚的石块,简直难如登天。
扶苏思忖了会儿,询问不忘:“或许,可以用凌风符飞过勺柄石柱吗?”
不忘沉默,良久后,只回道:“勺柄石柱并非死物,以灵力催动凌风符,虽然可以飞跃石柱,但亦会惊醒石柱。孤月幕中,曼珠沙华开落之间,不同时刻从凡世落入之物,按照顺序不断进行生死轮回。殿下……”
不忘伸手从血肉淤泥中摘了一枝猩红冥花,丢向勺柄石柱,刹那间,石柱光华万千,孤月银光从至高的夜幕上缓缓洒落。
整座勺柄石柱上竟然绑系着数不胜数的万千银丝带,银丝带另一端垂落血肉淤泥。
被银光照彻,顿时亮如白昼的湖底裂缝,映出了淤泥中长虫的真切面目,那是一条条赤红的,长着獠牙的小蛇。
黑袍男人眼疾手快,看清赤红小蛇的一刹那,解下了身上黑袍,果然扶苏立刻炸毛,往后猛退步时,被他兜头用黑袍裹住。
黑袍宽厚,斗篷迎面遮掩了她的视线,那些冷血蠕。动的赤红小蛇,好像只是昙花一现,扶苏大大松了口气。
小狐狸被扶苏抱在怀中,黑袍斗篷的边沿恰好悬在他额头,直击赤红小蛇龇着獠牙发出嘶嘶声。
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登时蓄满了眼泪,呜呜呜,父皇真讨厌!!“”
“孤月幕里怎么会有蛇?!”扶苏连声音都在发颤,难以置信问道:“灵气怎么可能滋养出这种邪蛇?!”
不忘敛眸凝视着被黑袍男人揽在保护范围之内的扶苏,眸中暖意一点点消散:“三年前我醒来时,这些蛇便在了。但殿下不知道,孤月幕的灵气全部集中裂缝之上……至于湖底之下,殿下可以试试,是否能感受到一丝灵气。”
不忘的意思是,以血湖湖水为界限,湖上灵气充溢,湖底裂缝却是一处……死地吗?
扶苏试探着调动勺山周遭的灵气,果然如不忘所言,湖底裂缝中毫无灵气。可扶苏却又想不明白,哪怕湖底裂缝中没有孤月幕的灵气,血肉淤泥中养着獠牙赤红小蛇这种邪物,怎会连凶煞之气都没有?
不对,既然勺柄石柱有了反应,那么适才不忘丢出的那一枝猩红冥花定蕴有灵气。
扶苏蹙眉,月眸凌然扫过一望无际的猩红冥花花丛,这些含有灵气的猩红冥花被种在湖底裂缝下的淤泥中,为何她却感受不到其中的灵气?难道是被禁锢在冥花花枝中了吗?
“不忘你适才说,勺柄石柱会被灵气惊醒,那么被惊醒后的勺柄石柱呢?会发生什么?”
不忘抬手往勺柄石柱上垂落的万千银丝带上一指,似乎看到了什么令他生惧的东西,神色肃重。
“殿下,这些银丝带代表着焦尸,若石柱被惊醒,银丝带一乱,孤月幕中风起风落,花生花死,都会跟着乱套,孤月幕秩序一乱,石柱崩塌,孤月幕中的所有非人之物,再无阻拦,它们都能从这一条生路,通往凡世。”
顾渲瞳孔骤缩,唇角难掩狂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要的,不就是放出孤月幕中的所有怪物吗?!
已经被扶苏告诫过西洲大陆不再适宜非人之物生存,白骨根本乍然听闻此言,内心毫无波澜。但,它不想出去了,血肉淤泥里养着这一群群赤红小蛇,说不定可乐意到凡世去觅食呢!毕竟淤泥里的血肉早已腐烂发臭,可凡世的活人身上,长着的可是新鲜血肉。它虽非人之物,但跟着上一任主人南征百战,日积月累地,对凡世百姓也生出了些许情意来。
白骨忙不迭看向扶苏,出声阻止:“那不行的,扶苏夫人你不能用凌风符,天岐百姓要遭殃的!”
扶苏自是清楚的,宽大厚重的黑袍包裹着,她仰头直直远望向勺柄石柱之上,可他们必须出去。
黑袍男人盯着血肉淤泥中涌动的赤红小蛇,与上元祭夜里袭击苦楝院落的那些没有眼睛,长满尖牙的赤色小蛇,重叠。
黑袍男人暗中审度顾渲,上元祭的赤色小蛇受身为奴兰皇子的顾渲所控,此处的赤红小蛇与其九成相似,它们有何联系?
顾渲神色难辨,他又知道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