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尸大军眨眼之间消失无踪,可它们的一声声凄厉嚎叫似乎永无止尽。
近在咫尺之间的乞丐,毁容落魄的独眼男人,摧骨扬灰前,嘶吼的一声‘阿离’如同晴天霹雳……
扶苏被搅乱了思绪,惶惶然时,仿佛又见到了曾经,皇兄唤她阿离时的模样,温柔含笑的,假装生气的,无可奈何的……
不应该的,不可能的,是她听错了,听错了……
扶苏猛地一把抓住身旁的少年,声音发颤地喃喃问,“你听见了吗?他……他喊我什么?!”
手臂发痛,少年蹙眉打量着扶苏,白衣夫人茫然无措,眉心间终是隐隐可见一抹黑气。
想必是连日来的魇魂香终于生效了,传闻中符术卓绝的第一道门汝阳离氏后人,也不过如此。
少年眼中讥诮一闪而逝,随即惊讶答道:“他吼的好像是……阿离……这是夫人您的小名吗?”
得赵家侄子确认并非幻听,扶苏一瞬间面色惨白,本已缓解了的头痛卷土重来,疼得她跌坐断墙之上,不断干呕。
阿离……阿离……她其实没有听错……
可是,世上唯有的两个……如此唤她的人——她的母亲,她的皇兄,都已经死了很久了。
但紧急之时,爆发出的无意识反应,来自灵魂深处,难以克制,不可篡改,最为真实。
起先,自称不忘的乞丐,声声尊称她,殿下。
但当雁谷关焦土浪涌,热海来袭时,出乎意料地,他连尊卑都顾不上了,唤她至亲的小名。
他真的,只是她曾随手救过的一个普通乞丐吗?
可是,她永远也不知道答案了。
扶苏凭高远眺,满目焦土的雁谷关,除了她与赵家侄子,再无活物。
但一声声,如同深陷地狱的恶鬼,发出的凄厉惨叫仍在继续,从四面八方试图击溃扶苏的心绪。
那个叫做不忘的乞丐,骨灰都没了啊。
突地,深陷惶惑之中的扶苏竟神奇地想到了与黑袍男人的重逢,他也曾信誓旦旦将她奉为救命恩人。
思及此,扶苏不禁郁闷抿唇……她失忆的那几年,究竟是多少人的救命恩人啊!!!
雁谷关的火陵炁阵结界内,天高地阔,夜幕无月,层云漆黑欲滴。
见扶苏沉默无语,再次无视了他的问话,少年暗生不屑,他并不在乎她的小名,他与扶苏来此,本就另有目的。
抿唇咳嗽了两声,青衣罗衫的少年焦急地询问扶苏,“夫人,咱们接下来该如何破阵?”
雁谷关内仅剩的这一堵断墙虽然只有一丈高,如海浪涌动的焦地却始终碰不到他们所站的这一截城墙丝毫。
被少年一问,扶苏不由想起几个眨眼之前,焦土吞噬骨灰的变故发生时,焦尸大军们的反应。
焦尸大军不约而同,纷纷朝这一半截断墙紧抓而来,那一刻,仿佛断墙是它们跌落火海地狱前,唯一的救赎。
那个诡异的焦尸统领,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勒令她别动。
‘别动’的意思是……站在原地……也就是她眼下所站的断墙之上……别动……
每一件事,俱令扶苏大惑不解,断墙有何特殊?为何要留在断墙之上?
等等,焦尸大军果真消失了吗?此刻,不绝于耳的惨叫哀嚎声,又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难道真的如此凑巧,十二年前,被火陵炁阵大火惨烈烧死的雁谷关两军将士、无辜老百姓,又被以惨死之状禁锢于结界内,长达十二年……十二年后,她甫一误入雁谷关结界,数不胜数的焦尸大军竟然被直接挫骨扬灰了?!!
千万根尖针继续在她脑袋里作乱,扶苏复又头晕眼花,但比起之前,还是有一丝丝的不同,她莫名地……
想见血……新鲜的,浓稠的,温热的,鲜红的液体……不是她自己的,是旁人的。
扶苏就势盘腿端坐断墙,仔细扒拉起了脚边的一段废旧断墙。
扶苏突然发现,断墙的横截面干净得很,显然是被一剑从城墙拦腰截断的。
如此悍烈霸道的剑息,不算上她忘记的六年回忆,有且仅有一人能够达到如此恐怖的实力。
——喂?喂?喂?榛阁主?你还在吗?你听得到我吗?
扶苏试图重新联络上黑袍男人,但黑袍男人一如先前突然断掉的心声,毫无回音。
也不知道黑袍男人遇到了什么,最后仅来得及匆忙留下一句‘寻找双鱼图’。
她家那一只毛团子,可爱软糯的小少年,小狐狸缺缺也不知道,黑袍男人找到了没有?
扶苏心绪难宁,陡地烦躁起来……她被困在此处结界内,无法如期赴约,幕后者会不会撕票?
眼睁睁看着白衣夫人不顾形象地扒拉着断墙横截面上,焦炭化的沙土,少年心底默默翻了个白眼。
他已隐忍许久,哪怕心底怨恨难抑,仍一再劝告自己忍一时风平浪静。
但传言里,和善可亲的昭阳府扶苏夫人,再三无视他的存在,忽略他的催促,实在是叫他忍无可忍。
赵家侄子终究还是少年心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跌坐地上,小心翼翼地搜寻着些什么的白衣夫人,目露不满。
“扶苏夫人,您似乎不太喜欢我,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您不快了吗?”
浑然忘我,沉浸于挖土大业中的扶苏,本不想搭理少年自认为掩饰得很好的不耐烦与厌恶。
然而,扶苏在头疼欲裂中,转念一想,还是摆摆手,故作轻松地回道。
“哎呀,赵家侄子你长得这么好看,又孝顺又努力,还总是不耻下问,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话音未落,扶苏拍拍手上的焦土,换到离赵家侄子稍远的地方。
她认认真真地挖了一会儿土,这才面向青衣罗衫,委屈得可怜兮兮的少年,一脸无辜地抬头。
扶苏更加委屈,更加无辜,捂着心口反问少年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呢?我好受伤的呀!!”
话落,扶苏还颇为受伤地摇了摇头,长长叹了口气,唉声道:“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才叫赵家侄子你有了如此错觉吗?”
见状,赵家侄子心生迟疑,难道真是他多想了?
但事实上,自从豫章郡的赵家小院出发后,连着两日马车奔波不停,他不断挑起各式各样话头,试图拉近与这位扶苏夫人的距离,然而扶苏夫人她总是面色淡淡,兴致缺缺。他试图用‘小狐狸被绑架,她没有兴趣闲聊’解释,倒也不是无法接受。然而,当他们误入这一座雁谷关大阵之后,前有焦尸,后有火浪,困住他们的结界,温度更是不断上升。
他每每提出疑惑,尝试着催促扶苏夫人她破阵。
这位扶苏夫人分明掌握着些许他不清楚的讯息,却不肯与他分享,连破阵,都避而不谈。
分明对他有所戒备,更是暗暗警惕……
那么,少年不禁想……难道是他露馅了?
不可能的!!
他掩饰得如此完美无缺!!
扶苏夫人这个蠢货,连四百万两赈款都毫不心疼地拱手送给那个死胖子,瞧着并不像是精明算计之人。
她根本不可能,从他身上察觉出丝毫端倪!!
心思几经辗转,青衣罗衫的少年颇为委屈地靠近了扶苏,两人面对面蹲着,半晌,相顾委屈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