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离本以为那揽月玉玦不过是回溯光阴罢了,然而事实上,她却见到了记忆里不曾有过的一幕……
纱衣将她从湖中救起之后,为受寒昏厥的她,施了浮梦之术。
——浮梦之术,可消退记忆,若施术者灵力强盛,更是可达修改记忆之能。
——因其乃违逆天道之举,因而道门中人向来将其视为禁术,与引灵咒术一般,为道门所不容。
阿离幼时曾在秘籍中见过有关浮梦之术的记载,她还清楚记得,纱衣严肃郑重地警告了她,不准暗中修习浮梦之术。
否则,哪怕她身为迷笛谷灵女,亦要将她逐出谷去,再不得踏入迷笛谷半步。
以纱衣对浮梦之术的警惕,纱衣又为何会将浮梦之术用在她的身上呢?
阿离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暗暗随着纱衣他们回到了谷内,但她一靠近那片湖,脑海里却猛地铺面而来诸多画面。
先是周围一片漆黑,阿离眨眼间,青铜甬道的前方噗地冒出了一点亮光。
阿离犹豫须臾,坚定迈步走向前方。
一转眼,青铜甬道的尽头,是迷笛谷……不……
此刻她眼前所见,准确而言,是一座与迷笛谷别无二致的山谷,万里花海汹涌,四处皆生机勃勃……
随着鸟雀欢快鸣唱,阵阵冷冽醇厚的花香扑鼻而来,山谷中央,是一座与迷笛谷相差无几的小院。
阿离仔细打量了那座小院,确认过眼神,小院繁茂的花草松竹的确与迷笛谷内那座已被火陵炁阵烧成灰烬的院子……
别无二致。
它与她的出身有何干系?
阿离穿行于巨木古林之中,此时,蓦地,目之所及,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揽月玉玦竟于倏忽之间,变换了冬夏。
隆冬至深,银装素裹之中,小院里,四道身影围坐在火炉旁取暖。
触目一瞬,恰似五雷轰顶,阿离猛地认了出来,阿爹,阿娘,还有抚养她长大的纱衣,那是她的一家人。
其乐融融地围坐在火炉旁,烤肉喝酒,猜谜唱歌……
原来她也有给予血肉之躯的家人,她想起来了,全部想起来了……眼前之景,是她三岁时的事……
那一日之后,紧接着便是漫天血光。
阿爹与阿娘,用尽所有灵力,封闭了由陵光山谷至迷笛谷密道之门,纱衣带着她疯狂逃躲……
那一年,陵光山谷之中,长老萧氏一族起兵叛乱,诛杀掌权的离氏。
身为离氏族长的阿娘误信奸人,被最信任的密友萧长老所背叛,最后全族被围困于陵光山谷的悬崖边……
阿娘抱着她,仔细帮她理好身上的襦裙丝绦,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脸颊,郑重将她托付给了纱衣。
“阿离,阿娘要与阿爹一起去天上当星星了。
“咱们家阿离不总闹着怕黑吗?天上需要很多星星,才会越来越亮的!”
“阿爹与阿娘在天上当了星星之后,每当阿离置身黑暗之中,阿爹与阿娘便会为阿离照亮回家的路,好不好?”
懵懵懂懂的年幼阿离,并不懂得漫天繁星与死亡的联系,她只是很害怕追击而来的震耳欲聋厮杀声……
年幼阿离从未想过,有一天,温柔的阿娘,可靠的阿爹,都将永远离开她。
她还未来得及告诉阿爹与阿娘,她其实宁愿永远活在暗无天日之中,也不愿阿爹阿娘变成星星……
纱衣磕了三个响头,一把将族长怀中哭泣的呆愣小娃娃抱起,转身毫无犹豫地跃入悬崖云海之中。
后来的很多年,阿离在迷笛谷中由纱衣照顾长大,她虽不记得亮如白昼的陵光山谷叛乱之夜里,父母,全族被杀的血色……
却牢牢记得,若在迷笛谷深山中走失了,只要抬头看看漫天星辰,便能找到回家的路。
阿离眼前,全族被萧氏长老所杀之后,是她身着白衣,走上祭坛,受封为凌光山谷离族第一百一十二代灵女。
然后,由桑树爷爷与纱衣联手封印了幼时有关凌光山谷记忆的她,住进了迷笛谷的水江院,开始修习道门符诀阵术。
直到很多很多年之后,她无意中救下了那个浑身是血,遍体鳞伤的凡世男人。
几乎快过了数百年,除了迷笛谷中,花草精灵,飞禽走兽,阿离便未再见过一个外人。
蓦地,阿离眼前所见,定格在最初,便是他们全家人围坐在火炉旁,烤肉喝酒,好不快活的时候。
一道冷冽却充满蛊惑的声音问她……
“阿离你瞧瞧,此处有最疼爱你的家人,他们都等着你呢,你愿意留下来么?”
“只要你点头愿意,阿离你便能永远和他们在一起,永远不会分开!”
……
…………
定州常江的花船之上,扶苏唇色惨白,她分明知道那是一场祭戏,结局如何早原原本本写在了戏本之上。
然而,扶苏却仍无法抑制地愈加紧张……豫章郡中,她也曾因巨蛇妇的湿诛子母阵而陷入魇境,被一道似真似幻的声音以相似诱饵蛊惑过……她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点……神魂便被彻彻底底困在了魇境之中。
幸好有那一个身着黑袍的男人,沉稳有力的心跳,拯救她于魇境之中。
眼见着祭戏之上,那白裙翩跹的阿离姑娘于迷笛深谷之中双眸迷离无措,扶苏低声喃喃:“——不要!!”
……
…………
阿离眼见阿娘将酒樽递到阿爹手上,又替他擦了擦额边的汗,阿爹含笑的温柔目光一瞬不瞬地紧紧盯着阿娘……
阿娘害羞撇开,张开双手将扑进她怀里的小人儿抱住……
纱衣在一旁捂着唇,害羞偷笑……
阿爹……阿娘……纱衣……
“……我愿……”
过往锋利如刀,划过她心头鲜血淋漓。
阿离正欲答应,耳畔却有另一道声音落下,那一道烟嗓男声疲惫得很,又沉又重,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
“你不是怪我么?为何你还不醒过来向我复仇?”
周遭冰天雪地,阿离却觉得她被揽进了一个温暖怀抱里,那道烟嗓男声卑微地唤着她的名字。
“我求你了……阿离你醒过来……好不好……”
他到底是谁?
她似乎忘记了一个人,她该记得的,哪怕她只是想想,心都疼得要死了……
“……阿离……我错了……”
耳畔的烟嗓男声离她越来越远,她愈来愈听不真切,茫茫银装素裹的深山之中踏出了一步,想听得更仔细一些。
“朕错了,帝皇之尊若冷血无情,何谈兼爱天下苍生?”
“阿离我欠了你的债还没还,难道你如此轻易便打算放过我吗?”
欠债?谁那般想不开,竟然胆敢欠灵女的债?
阿离眼角突然落了一滴温热液体,抬手抹掉,却是蓦然一瞬,灵台清明,是秦煊的眼泪……
她是阿离,她怎能忘记杀亲之仇,灭族之恨?!
萧皇后手中的揽月玉玦究竟由何处得来,竟然有魇境之效,几乎要将她彻彻底底囚禁于揽月魇境之中!!
她差点无法朝秦煊讨回血仇,如此一事无成堕入黄泉幽冥,她又有何颜面去见她的亲族?!!
秦煊看着怀里毫无生气的女子,帮她擦干被他沾湿的眼角泪珠,却见怀中白衣女子如扇睫毛微颤,竟缓缓睁开了月眸。
秦煊比登基为天岐之主时还要高兴,失而复得的惊喜席卷了他!!
秦煊惊呼:“阿离!!”
……
檀香渺渺的摘星楼内,阿离正斜靠在床边喝参粥。
自从那日她醒来,秦煊便派了隶属太极殿的黑翼铁骑守卫摘星楼,日夜不停,将整座摘星楼围得如铁桶一般。
不仅如此,秦煊更是下令,不准任何人告诉最近胤都皇城中发生了何事。
然而,阿离慢慢旁敲侧击,却也从裴裴口中得知,她那日信了萧皇后所言,以心头血滴揽月玉玦,解开浮梦之术。
揽月玉玦却有更为霸道之效,直接将解术之后,神魂不稳的她困在揽月魇境之中。
外人看来,她便如同活死人一般。
隔日,秦煊从天岐南境大败幽木残部凯旋,直至三个多月以来,她始终昏睡着。
“姑娘你可是不知道啊,陛下这些日子过得可苦了!!”
阿离见裴裴那傻丫头顶着哭得红肿的双眼,抽抽搭搭道:“陛下担心姑娘你久睡不动,筋骨僵硬……此段日子以来,每日晚膳后,陛下每每特意为姑娘你清洗翻身,针灸暖脚……这些日子,天候稍微好了些,就昨日,陛下还抱着姑娘你上阁楼去晒日头呢……还有姑娘你的一日三餐,都是陛下亲自下厨所料理,生怕再被未央宫那些人动了手脚呢!!”
她昏迷后,是秦煊亲自照顾她的么?
阿离愣了半晌,才缓缓回过神来,但她是回来找秦煊复仇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