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珩山绵延数百里,远望时,像一座覆满了老树藤蔓的尖顶塔山。
历经了炀帝在位的整个时期,方才全部筑建完成的瞭望塔台,位于姑珩山山顶,十分神秘。
若非黑袍男人带路,扶苏绝对猜想不到,塔台竟是这副模样。
漆黑夜幕下,山雾缥缈,恰好似平日所见的蜂巢膨胀了数倍,扶苏匆匆估量了下,此座蜂巢足有七八丈宽,垂直悬挂于姑珩山顶,面对溪涧的陡崖峭壁之上。蜂巢外部周遭被绿色植被覆盖得密密麻麻,与姑珩山的冠盖老树近乎相融。
扶苏讶然惊叹,不知当年主持修建这一处姑珩瞭望塔台之人究竟是谁,实在是奇思妙想,工匠人手艺更是鬼斧神工。
形似蜂巢的瞭望塔台与姑珩山山道地面之间,仅仅留了一条巨型藤蔓编织的软梯,供驻守其中的天岐士兵进出。
“阿榛,灵枢阁对瞭望塔这种军事防御驻地,也有研究?”
她在胤都自小呆到大,各种奇闻轶事也多有耳闻,可对于姑珩山的瞭望塔台,也就仅限于耳闻。
不像黑袍男人,竟是连瞭望塔台的所处位置都一清二楚。
“姑珩山顶上这一座瞭望塔台,最早的图纸,由灵枢阁前任阁主亲手绘就。”
“灵枢阁前任阁主?”
碍于失了部分记忆,扶苏也不记得黑袍男人之前是否向她介绍过那位灵枢阁前任阁主,一时,纠结得不知道该不该追问。
黑袍男人背着扶苏爬过又一处横亘山道的巨石板,正好在一处枯树堆叠的小土坑中隐藏身形。
他们两人抵达的时机正好,蜂巢塔台开了道小门,三人从门后走出。
借着指尖凝灵捏了个火诀照亮,待瞧见了三人的面容时,扶苏心下大为惊骇。
三人行中,站位中间的那一人,小书生打扮,模样清秀,一副弱不禁风的纤瘦。
黑袍男人耳边似有微风拂过,麻得发痒,原是背上的扶苏凑到了他耳旁,喃喃地小声惊呼道:“阿榛你看,是柳七!”
柳七,死在豫章郡的那一位卖酒的赵九郎,随身的仆从。
扶苏的苦楝院落被未化形前的巨蛇妇顾婉摧毁大半后,四处找寻不到借宿之地,反倒是那位柳七专门主动跑过来邀请他们上赵家小院去住几日。那时候,扶苏还觉得柳七说话温温柔柔的,又明白事理,对他很是有好感。
只是,扶苏心惊,柳七一个卖酒商人的仆从,怎会出现在严格保密的姑珩山防御驻地?
“另外两个人……”
扶苏眯着眼睛又仔细打量了远处树林间,正互相道别的三人,良久后,终于确认了柳七右手边那人的身份。
“阿榛你看!”
扶苏右手搂着黑袍男人的脖颈,左手往远处小心一指,介绍道:“三人中,那个人高马大,身形健壮的男子,是琅琊萧氏族长,也就是当今天岐右相萧远山的嫡长子,萧虑!我记得他不是负责驻守海昏郡吗?!”
天岐东境海昏郡,北境姑珩山蜂巢塔台,相隔数万里,萧虑此行来姑珩山做什么?!
“那是十多年前,炀帝还在位时,萧虑的军职。”
生怕扶苏掉下潮湿山坑,黑袍男人背着她往上掂了掂,敛眸解释:“三年前,萧虑上折自请辞官,而后便彻底没有踪影。”
原是如此,但是当初,萧右相执意将萧虑放到海昏郡郡守的位置上,可是不惜与郎左相公然在胤都太极殿上互吵。
萧虑三年前自请辞官,无论因为何种理由,怕是萧远山那条老毒蛇气得不轻。
“还有一人是谁,阿榛你知道吗?”……反正她是完全没有瞧出来……
扶苏摇头,见萧虑从袖中拿了一油纸包,也不知道是什么,珍而重之地交到了柳七的手上。
柳七左手边那人摇着扇子,狭长的眼睛眯得快成一条线,笑得阴测测,深更半夜的深山老林里,活像个老鬼。
正腹诽着,扶苏听黑袍男人凉飕飕地问她:“小乖没发现他手中的那一柄扇子的扇坠很眼熟吗?”
不知为何,扶苏灵光一现,蓦地觉得,黑袍男人的语气怎么那么像是……又在生闷气呢?
“扇面?什么扇面?”
手中火诀捏出的一小簇火苗颤颤巍巍地,实在是照不了太远,扶苏眯着眼睛使劲儿打量,却也只是瞧了个隐隐约约的大致轮廓——扇坠之形颇像是一块石头,但扶苏又觉得有点像印章之类。
只是,黑袍男人适才所问,绝对并未仅仅为了叫她看清楚那块扇坠究竟是什么!
黑袍男人问她——“扇坠眼熟吗?”
阿榛他言中之意,分明是说——那块扇坠她以前见过,甚至有一些关系。
只是,‘眼熟’,他用此词时的语气,扶苏只觉得说不上来的诡异。
但她一瞬,又捉摸不透,只想着,阿榛不会又因为她没有及时领悟他的意思而独自生闷气吧?
她还趴在黑袍男人背上呢!她还受着黑袍男人保护呢!!
等会儿下山,惊蛰前后,山道上蛇虫鼠蚁众多,谁知道会不会一脚又踩上一窝蛇卵!!
若是不想被那些长条蠕动的冷血畜生吓死,她还得仰仗黑袍男人背着她下去!阿榛可千万不能生闷气哦!!
心念电转,扶苏立刻讨好:“不眼熟!一点也不眼熟!!咱们接下来该做些什么?进蜂巢塔台吗?”
明显僵硬的打岔,黑袍男人倏然莞尔,只觉得分外新奇,小乖她这是,在意他吗?
扶苏突然在他耳边,低声惊呼:“阿榛你快看!他们要走了!!”
黑袍男人再抬眸时,眸中已满是寒光沉沉,落在蜂巢塔台之下,悬崖边上,道别后各自归去的三人。
三人分别走向不同的山路。
柳七揣着油纸包从藤蔓软梯回了蜂巢塔台,蜂巢塔台底部的小门有一双手伸出来拉了他一把。
三人中,扶苏唯一没有认出的那位执扇的神秘男人,正慢悠悠从扶苏他们上来山道的另一边离开。那是一条更为陡峭阴森的山道,而那条山道通往的山下村落,便是奴兰的那一座声名在外的宰相镇,已经属于奴兰地界之内。
至于扶苏最为熟悉的那一个,萧右相的嫡长子萧虑,则是吹了声调子奇怪的口哨。
扶苏正奇怪他想做什么,悬崖外,百丈溪涧的朦胧山雾中,晃晃悠悠地飞上来了一只木制而成的喜鹊。
虽然喜鹊身形小巧,但萧虑翻身坐上喜鹊背部,竟还余出了一人的位置。
随之,木制而成的精巧喜鹊,载着萧虑飞入山雾中,渐渐消失了踪影。
“我记得幼时,萧虑只会舞刀弄棒,活脱脱一个粗人,如今,竟能驾驭得了如此细巧的机关。”
今夜这一趟本来是为了查探奴兰探子在姑珩山的痕迹,没成想竟会遇到年少时的同窗故人,扶苏不禁深深感叹。
“看来,这十二三年的光阴流走,并非一丝一毫都未留下。”
繁茂枝叶投射下一片浓重阴影,半张玄铁鬼面具隐没其中,黑袍男人不置可否,锋锐冷眸似姑珩山的夜,黑得不可测。
“阿榛,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入蜂巢塔台继续查探吗?”
扶苏仰头瞧了眼夜色,小声嘀咕:“等会儿怕是有一场暴雨,我有些担心,暴雨来临之际,蜂巢塔台内部会加强守卫。”
从孤月幕中历经艰险出来后,扶苏便不太愿意冒险。
若是万不得已必须涉险境,她也告诫了自己,一定要将后事先安顿好。
比方说,昭阳府的下一任府主,如今的四位大掌柜之中,将由谁继任。
还有凉州竹馆的归属,既牵扯到凉州竹馆,那人还得愿意替她逢年过节,到竹馆后山,给那座坟上一炷香。
……汝阳离氏被灭族的真相,她也还没有查出来……如今更是莫名其妙地多了个喊她娘亲的小狐狸秦缺……
火漆银笺早早送出去了,胤都那边却始终没有回音,她也不晓得,秦绝到底还要不要小狐狸这个儿子!!
若是不要,小狐狸软乎乎的,可爱懂事得很,她与小狐狸有缘,干脆收了当义子也是不错。
天幕一道惊雷划过姑珩山,雷鸣电闪来得猝不及防,几乎将整个姑珩山照亮。
扶苏一瞬,醍醐灌顶:她在人间的留念诸多,也不晓得何时才能一一了结。
突然,扶苏觉得手中一重,抬手借着冷冽雷光一瞧,原是黑袍男人往她手里塞了一柄竹骨伞。
“天呐!”扶苏愕然:“阿榛你何时带的伞,上山来的一路我怎地没瞧见,你藏哪儿了?”
背着扶苏的黑袍男人转身往山下走,故意直截了当,回道:“秘密。”
扶苏见是下山的路,回头望了眼远处,山雨欲来的悬崖峭壁上,垂直悬挂的蜂巢。
她低声问黑袍男人:“咱们不进去了?”
“不能进。整座悬挂陡崖上的蜂巢装置了诸多精密暗器,拉下铁闸,甚至可以将整座姑珩山炸碎。”
闻言,扶苏恍然,不是不进……而是不能进……其实黑袍男人今夜根本没打算进入姑珩山的这一座防御驻地。
仔细回想,倒也没错。
无论蜂巢塔台内部如今情况如何……仍旧被天岐控制着?还是早已被奴兰窃取?
对于蜂巢塔台而言,她与黑袍男人,都属于入侵者。
既然是入侵者,山雨一来,蜂巢塔台内部守卫加强,他们贸然进去,一旦引起守卫警觉,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