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且年幼时,天岐皇族子弟均需进入北山庭修习四书五经,剑术骑射,礼乐舞艺。
秦绝出身不好,因此只能被安排到北山庭斋舍最角落的屋子。
那间屋子紧紧靠着北山庭庭院外墙,三丈两尺高,覆满翠绿的爬山虎。
秦绝性格也不好,平日里,北山庭并无多少公子愿意与他来往,因此角落靠墙的那一间屋子,总是门可罗雀。
某天晚上,秦绝如往常一般在屋中习字,忽然听得院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
秦绝本以为是鸟雀蛇虫一类,便起身出屋,准备捉回来熬个暖汤。
谁知道,秦绝刚出门,一抬头,高墙上正正好冒出了一个裹着斗篷的毛绒绒小脑袋,见了他,蹭地惊恐缩了回去。
但是没过多久,毛绒绒小脑袋又乖乖地冒了出来,掀了狐狸兜帽,乐呵呵,讨好地朝他打招呼。
“二皇兄,中秋康乐呀!!”
那颗毛绒绒小脑袋,那个眯着眼睛笑得弯弯像月牙的小姑娘,是秦扶苏啊。
暖汤好像没指望了,秦绝转身欲回房继续习字,高墙上趴着的小姑娘又使劲儿地朝他挥了挥手。
“兄妹一场,二皇兄帮我个忙呗?”
小姑娘声音软糯糯地,憨笑道:“我分你好吃的!绝对是宫里御厨都做不出来的好味道!”
秦绝并不好奇小姑娘口中,御厨都做不出来的好味道,他更想从小姑娘身上探究的是,每月十五的这时候,小姑娘应该正在瑞露楼与其他贵族女眷们一道上晚课,她不仅翘课,还偷跑出北山庭,莫不是想被庭长重罚?
秦绝认真斟酌了个十分恰当的理由:“兄妹感情不深,不帮。”
小姑娘被梗住,气呼呼抿唇,哼哼唧唧道:“不帮就不帮,我自己下去!哼!”
秦绝转身欲走,突然身旁的高墙上传来一声凄厉又悲惨的尖叫,黑影唰地掉下,秦绝不由自主伸出了双手。
手臂骤痛,脖颈被勒得死紧,像是一团软绵绵的,又香又甜的糯米糍,就这么落到了秦绝的怀里。
“呜呜呜!!”
糯米糍颤颤发抖,一个劲儿地催促着他,“有蛇!!二皇兄快走快走!”
的确是有蛇,但不过小孩手臂粗,绿油油的一条,挂在高墙藤蔓之间,难怪先前小姑娘没瞧见。
绿蛇昂着三角头,作出攻击姿势,下一瞬,秦绝指尖一根银针挥出,直插绿蛇天灵盖,蛇生结束。
秦绝因小姑娘口中所谓出手相抱的大恩大德,获得小姑娘邀请,一道上房赏月,还分得一块双黄蛋月饼。
秦绝沉默以对,小姑娘却乐呵呵地自言自语,滔滔不绝。
“玄武大街东面,右拐第二家饼铺,掌柜的是位漂亮的夫人,家传的手艺哦,我特意吩咐了今晚给我留着的!”
“刚出炉的,二皇兄你快趁热吃呀!!”
秦绝尝了一口,绵密鲜甜,热乎乎,的确很好吃……没了暖汤,吃月饼好像也不错。
小姑娘的包袱里装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其中一小檀木瓶吸引了秦绝目光,若水。
汝阳离氏不仅道术卓然,族人酿酒更是一绝。
其中有一酒‘若水’,三十年得十两,被天下人追捧为天岐第一酒。
小姑娘注意到了秦绝落在若水檀瓶上的目光,紧紧抓在了手里,摇头道:“这个不能分你,它是我给皇兄的!”
秦绝冷笑,甩袖回房,足尖刚刚落地,屋顶上又是一阵鬼叫。
秦绝抬头,果然没猜错,屋顶瓦片常年失修,青苔湿滑,小姑娘不知是为了躲避什么,一脚打滑,圆乎乎直接滚了下来。
“二皇兄救我小命呀!!”
小姑娘惨叫,秦绝挑眉,紧抿的薄唇勾着一抹幸灾乐祸的弧度。
他伸手,小姑娘啪嗒,他手臂又是一痛,小姑娘稳稳当当,正正落在他怀里。
“呜呜,二皇兄你这住的什么破地方啊!怎么到处都是蛇?!”
低喃责怪话音未落,秦绝抬头,一条绿油油的三角蛇爬在房檐上,嘶嘶吐着红信子。
秦绝猜,它是不是为刚才死在高墙上的那条蛇报仇而来?
若是的话,一根银针自指袭出,三角绿蛇扭身要逃,却快不过秦绝的银针,当场挂尸屋檐。
一死一生,再不相见,倒不如一起黄泉作伴。
秦绝也是在那一日才发现,小皇妹秦扶苏怕蛇,怕到了心神俱颤的地步。
“阿榛!!有蛇卵!!我一脚踩碎了好几个!”
呜呜呜,扶苏眼泪快要掉下来,最近天天遇蛇,每每又是冷不丁地猛来一下,她的小心脏哦,实在是受不住了!
秦绝打量着扶苏适才所站的位置,落叶堆叠中,的确是一窝蛇卵,鸡蛋大小,乳白色的卵壳上还有些奇怪的花纹。
只是扶苏不知情时,猛地一脚踏上,大多卵壳已碎裂,如此简单瞧一眼,无法判断究竟是什么花纹。
扶苏心肝都在发颤,秦绝伫在原地不动,她只能仰赖在秦绝身上,双手搂着他的脖颈,一副打死都不撒手的架势。
怀中人跟年幼时并无太多差别,仍是很轻很软的一团,其实与小狐狸母子俩像极了。
“没事,只是蛇卵而已,小乖别怕。”
哄小狐狸似的,不着痕迹地搂紧了怀中人,掂量了会儿,秦绝暗道,比入孤月幕之前更瘦了八两,得再多多补补。
“此处既有蛇卵,雌蛇说不定也在附近!”
扶苏一想到这个,恨不得缩成球钻进黑袍男人袍袖里,再也不出来。
“咱们要不换条上山的道?”
秦绝答应的话到唇边,蓦地改口道:“此山道距离山顶瞭望塔台最近,趁着夜色深,我抱你上山,会更快。”
扶苏颇犹豫,但想到刚出孤月幕时,黑袍男人发觉他们正好身处姑珩山,而不远处的天岐、奴兰界碑上,有奴兰人活动的痕迹。顾渲已能堂而皇之将奴兰的赤鳞铁甲藏匿于豫章南郡,他更是嚣张宣称,天岐境内还有更多的奴兰探子。
姑珩山地处天岐与奴兰的北境交界,一溪之隔便是奴兰宰相复陆支的家族地盘,奴兰探子若要藏匿,此处时最佳地点。
“……好吧……但是阿榛你要小心些,别把我摔了哈!”
姑珩山下,一间石块草陋搭建的柴屋中,顾渲不断将背往墙上蹭。
嘉娘端了她亲手煮的鸡汤面线,推门而入,迎上应声抬头看她的顾渲的脸,惊得手中汤碗落地。
“阿渲你这是哪里不舒服?”
原本丰神俊朗的少年,如今脸颊鬓角旁,冒出了些细小的鳞片,少年裸露在外的手臂上,亦布满了层层鳞片。
顾渲哪里肯说出孤月幕中与那乞丐不忘打赌一事,比起让他失掉赌约的乞丐不忘,如今他更怨恨的是那位扶苏夫人。
他们一道进了孤月幕,扶苏夫人她毫发无伤地出来了,甚至连小狐狸那小杂种的一手指头都没有伤到!!
若不能给扶苏夫人和小狐狸一个狠狠的教训,如何能平息他心头怒火,哪怕死,也要拉着他们垫背才可以!!
嘉娘见少年眼中阴鸷狠厉的恨意,与当年她的妹妹简直一模一样,不由心惊胆颤,忙劝道:“阿渲,你别回布泊了,留下来,与姨母一道生活,好不好?”
担心顾渲会害怕过上寒酸日子,嘉娘特意坦白了家底:“这些年,我为昭阳府打理西境的商行,存了不少银两。咱们两人若是回海昏郡去,买个小院子,开一家私塾,日子平平静静,但也不会拮据无趣,过些年,姨母再为你张罗一门亲事,娶个知书达理的好姑娘,好不好?”
“好不好?你问我好不好?”
顾渲浑身奇痒,满心烦躁无处宣泄,正好嘉娘撞了上来,他怒问:“整个奴兰等着我回去继承国主之位呢,我凭什么跟你回海昏郡去当一个乡下私塾先生?你难道不知道,如今的海昏郡已经不是当年属于顾氏的辉煌了吗?!”
嘉娘被戳中痛处,神色微凛,顾渲却恨极了,一股脑地挖苦道出:“海昏郡的那一座赤茶花楼还在,那是顾氏的耻辱!!”
“当年我母亲本可将赤茶花楼连根拔起,是你,害得她被那楼主发现,不得不逃到北境,投奔那个扶苏夫人!!”
顾渲总是听母亲提起那段往事,若非他的这个姨母另有私心,顾氏早该在海昏郡恢复往日荣光。
或许那样,他母亲还活着,他会有一个真心疼爱他的父亲,他用不着看别人脸色,战战兢兢地活着!!
“阿渲!事情不是你母亲告诉你的那样!当年……”
被怨恨与怒火冲昏了头脑的顾渲,根本不想听嘉娘的辩解,他强硬打断了嘉娘的话,讥笑着反问:“那赤茶花楼楼主,是叫做李沉吧,其实姨母你很喜欢他,是不是?为了一个外人,一个男人,你连你亲妹妹都能背叛…………”
顿了顿,满意瞧着嘉娘瞬间惨白的脸色,顾渲得意道:“前不久,我得到了一新消息,赤茶花楼楼主李沉,多年前,早与莘罗的长公主有私,两人还生有一子,怎么样,你看看你,背叛家族,抛弃亲妹妹,又得到了什么呢?”
啪!
用尽全力的一巴掌狠狠甩在了顾渲的脸上,嘉娘一怔,冷静下来后,忙抚上顾渲的脸,难过关切道:“疼不疼?阿渲,你不要总是这般口不择言,你知道的那些,都是你母亲故意欺骗你的。阿渲,我已经向夫人请了罪。”
额头的伤被裴卿卿小心清理过了,但嘉娘知道,若无扶苏夫人的首肯,哪怕是裴卿卿,也是不敢替她敷药的。
“夫人向来心善,我又在昭阳府中操劳多年,夫人不会置我于死地的。”
当年,她们姐妹俩与扶苏夫人不过是在长辈口中互相听过彼此而已,但扶苏看在顾氏与离氏的血缘上,却花了大价钱,将她们姐妹俩从赤茶花楼中救出,甚至因为顾婉的一句话,便要替她们杀了李沉报仇。
“夫人极重视家人,咱们是她在这世上仅存的两个血亲,阿渲,听姨母一句劝,去向夫人她服个软,道个歉。”
嘉娘怜爱地摸着少年的脸庞,长叹了口气:“看在顾氏的面上,夫人会原谅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