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无际的湖水泛起阵阵涟漪，随着水波，一簇簇鲜红如血的曼珠沙华摇曳生姿，浓艳而昳丽，盛放，染得湖水似血。
浑身长满黑白鳞片的男人，似一尾鱼，游弋湖中，远远地，便伸出双手，牵住了沉睡的那一抹月白素色。
似血的曼珠沙华，花枝柔软妖娆，蔓延扭曲而成了一座温暖蓬松的舒适花床。
浑身长满了黑白鳞片的男人，为沉睡的女子轻轻哼起了歌，一曲空灵悠扬的山谷小调，像哄小孩儿乖乖睡觉似的……
……
…………
阿毛与小毛都太难听了，最后，小黑豹子的名字，被定为毛毛。
身为奴兰境内独有的云岚黑豹，小黑豹子未让扶苏与呼韩邪失望，长势喜人，短短两个月便有七八岁孩童那般健壮高大。
燕凝大宫的侍女们刚开始还有点怕这只小黑豹子，一言不合，便怒起伤人，然而实际上，这只由花猫护着养大的小黑豹子，体格与性情截然相反，捕猎撕咬扑食一类，基本被它嫌弃。它更喜欢的是在燕凝大宫的花园里，晒太阳，舔爪子……
偶尔兴致来了，扑上两只蝴蝶，咬一朵花园里最漂亮的花，送给掌管着它伙食零嘴份额的扶苏。
渐渐地，燕凝大宫的侍女们便直接将这只小黑豹子，当成了离姬娘娘养的一只叫做毛毛的大黑猫。
这一年，晚秋，正值奴兰秋获节。
按照惯例，身为奴兰国主，呼韩邪需带领文武百官前往奴兰皇族的祖庙，行祭祀之礼。
呼韩邪本想带着扶苏一道去瞧瞧，西面大殿的恢弘堂皇，可惜复陆宰相为首的一派朝臣，纷纷以死相逼……
苍茫树形高山，潺潺流下的冰水，被奴兰人认为是先祖的馈赠，山脚西面的那一座大殿，更是神圣无比。
除了奴兰帝姬娘娘，奴兰后宫之中，再无人有资格陪同奴兰国主参加秋获祭祀大典。
此番，呼韩邪早朝途中，看似一时兴起地提起了令离姬娘娘伴驾，不过是向奴兰朝臣释放的一个信号——他要废后。
只是，奴兰朝臣给的反应之激烈，大大地超出了呼韩邪的意料。
对于出身天岐的舞姬，奴兰朝臣们本能地排斥与厌恶，哪怕是宣誓效忠呼韩邪的朝臣一派，亦旁敲侧击地提醒着他……
天岐人不可信，何况是花楼舞姬，最是无情无义。
……如此一来，废掉复陆伊儿一事，立他的离儿为奴兰帝姬一事，只能暂时延后再想办法。
呼韩邪面色不善地下了早朝，回到归月阁时，侍女琥雅又来向他禀报了一道消息。
“国主，帝姬娘娘今早来了一趟归月阁，离姬娘娘已经知道帝姬娘娘怀有身孕一事了，差点言语冲撞了帝姬娘娘。”
琥雅将事情经过添油加醋地一说，“帝姬娘娘气得不轻，立刻召了太医问诊，国主您是否去鹤庆殿瞧瞧呀？”
复陆伊儿竟然敢上归月阁挑衅！！
闻言，呼韩邪勃然大怒，复陆伊儿有孕后，他特意告诫过她，不要出现在离儿面前，她竟然敢无视他的话！！
……他的离儿还不知道得有多伤心……
呼韩邪心急火燎地冲向花园，结果却见一人一黑豹正玩得欢，见他来了，还快活挥手，招呼他一道抓蝴蝶。
小黑豹喵喵喵地冲他叫得很欢快，登时，呼韩邪心情郁闷得无处发泄。
“复陆伊儿来找过你了？”
扶苏淡淡扫了随侍一旁的琥雅，心下了然，也不隐瞒，实话实说：“她来问我天岐女子有孕后，都会用些什么东西滋养身子……我对此没什么研究……不过道听途说，有孕之人，多吃鱼虾，将来出生的孩子会很聪明……”
“离儿你千万别瞎好心，往复陆伊儿的鹤庆殿送糕点蜜饯……”
呼韩邪揉着小黑豹的毛绒绒脑袋，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句：“……她容易做手脚陷害你，到时，很难解释清楚……”
扶苏点点头，斟了一碗刚煮好的姜糖红枣茶，递给呼韩邪，“你这一路是赶回归月阁的吧？今日秋风起了，奴兰皇城给的秋风啊，还真是湿冷到骨子里……你这一吹风，保不齐要感冒，喝点姜茶暖一暖……”
琥雅在一旁点头，附和道：“国主，这姜糖、红枣，都是奴婢亲自为帝姬娘娘准备的，娘娘的煮茶的茶艺也是好的，味道肯定不错……国主您快尝尝……若觉得甜了，还有核桃酥与栗子酥，有咸口的，您可以去去腻……”
琥雅温柔笑着，自以为并未被察觉地向扶苏挑衅瞪了一眼。
扶苏只觉得分外有趣，眼下这种与帝姬嫔妃争宠，甚至还得和宫中暗恋呼韩邪的侍女耍心机，真是令她无奈又好笑……
但她厨艺一般般，也懒得为呼韩邪花这份心思，这一碗姜茶，还是为今晚做准备，才送上的……
思及此……
呼韩邪没有去碰茶案上的酥饼，摆摆手，示意周遭的侍女们退下，而后盘腿与扶苏一道，坐在了花园廊道的矮榻之上。
小黑豹乖巧地趴在了呼韩邪大腿上，蓬松柔顺的大尾巴，一甩一甩地与扶苏玩着卷手指的游戏。
“此番秋获祭祖，朕本欲带离儿你一道，谁知复陆宰相的那群同党，宁死不从！！”
呼韩邪捏着茶盏，怒不可遏：“朕收到了各地送上来的折子，今年田地庄稼收成很好，牛羊也都养得肥硕，这些都是离儿你为朕画水利图纸，观天象测风雨的结果，若没有，今年的秋获祭祖，怕是无法这般热闹！！！”
“他们竟然敢将你拒之祖庙门外！！”
呼韩邪为她打抱不平，扶苏的思绪倒是很平静，奴兰皇族的祖庙她并不是很想进，反倒是君栖宫，她很有兴趣去探探。
而且……正好此番呼韩邪前往奴兰祖庙行秋获的祭祀之礼，燕凝大宫之中，守卫必然松懈，到那时候……
她便可借此机会，调查清楚奴兰国城防布局图，究竟被呼韩邪藏在哪里！！
蓦地，扶苏却听呼韩邪凑到了她的面前来，唇角勾着，眉峰一挑，笑得邀功似的，“离儿你放心，朕已派了手下最信任的赤鳞铁甲阿统，在朕秋获祭祖之时，率领一队最勇猛的赤岭铁甲军代替朕，护卫燕凝大宫，寸步不离地守着归月阁。”
“这段时日，多亏了有离儿你陪伴朕的身边，复陆宰相已数次败在了朕的手下……”
扶苏被呼韩邪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突然有些心虚，呼韩邪却误认为她是在害怕复陆宰相的报复，抬手捏了捏她的脸，柔声安抚道：“复陆伊儿与她身后的复陆宰相府，碍于朕手中赤鳞铁甲军的威慑，应不敢轻易对离儿你出手，别怕……”
呼韩邪将扶苏揽进怀中，摩挲着她的脖颈，小黑豹被夹在他们两人之间，喵呜喵呜了两声，似乎很是高兴。
咻咻吐着小舌头，两只前爪子扒拉着呼韩邪未来得及褪下的朝服，跟个孩子似的也要呼韩邪抱一抱。
扶苏很是不适应呼韩邪如此亲昵，以小黑豹为借口退出了呼韩邪的怀抱，轻笑着打趣，岔开了呼韩邪的话头。
“毛毛前些日子，见到了阿统的那只苍褐猎豹，仿佛终于找到了亲人，高兴得不行呢！跟了那只苍褐猎豹一路，差点一路跟出了燕凝大宫，还是阿统发现不对劲，及时回来报告大宫女，这才将它送了回来。”
“哦？是吗？”
呼韩邪将小黑豹抱了起来转圈，宠孩子似的，也不管被他举在半空中的小黑豹听不得听得懂，非得逗逗小黑豹。
“父皇养了你这么久，也没见毛毛你送父皇去上朝，怎么……才见一眼，便如此喜欢，要跟苍褐回家啊？”
“呼韩邪！哪儿有你这样的，胡乱你给毛毛造谣！！它那是喜欢么？它那是……此仇不报非毛毛！！”
闻言，呼韩邪挑眉，诧异道：“哎呦，离儿，咱们归月阁一霸，堂堂的黑豹毛毛，竟然被欺负了啊！”
小黑豹悲愤，四只爪子乱蹬着，呼韩邪手一松，它便成功从呼韩邪怀中溜掉，窜进了扶苏身旁的云锦绒毯里。
扶苏这才注意到，不知道何时，燕凝大宫中的那位大宫女，竟然送上了两条云锦绒毯。
“太医上回给你复诊，说你气血两亏，要多注意保暖，否则容易生病。”
呼韩邪摊开其中一条，为扶苏仔仔细细地裹上，心疼又担忧：“你既然晓得入秋了，一日比一日凉，哪里只能担心朕，这燕凝花园中的秋风更大，离儿你自己也要多多注意着身体……下次出来赏花，记得加一些斗篷披肩的……这一条云锦绒毯，朕瞧着还是不太方便你煮茶用点心……或者朕命工匠，在此处廊道，弄一些地龙？”
不过是偶尔来赏个花，根本用不着如此兴师动众，而且上回天岐的南境云毫一事，已经在奴兰皇城里闹得沸沸扬扬……
扶苏暗叹，虽然此时的离姬身份是假的，但是她也不想将来，偶然听到奴兰的离姬之名，完全成了妖妃的指代词……
扶苏忙将云锦绒毯裹紧了，拒绝了呼韩邪的提议：“千万别……我想在皇城里多待，还是得好好赚些好名声的……是吧？”
呼韩邪忖度再三，觉得有理，恍然笑道：“还是离儿聪明，这也是为了将来，咱们的皇儿着想……”
闻言，扶苏差点被吓坏了，正腹诽着呼韩邪怎么又提起此事，倏地，又听呼韩邪握住了她的手，神色严肃又认真。
“离儿，朕已将咱们皇儿的名字都想好了，璧大六寸谓之宣……”
见呼韩邪十分期待，扶苏想到她故意欺骗他，不免有些伤感，正欲劝说呼韩邪一两句，谁知，呼韩邪却……
“朕已命太医为离儿你搭配汤药补膳，好好调理身体，咱们想要个皇儿，并非难事的。”
此言一出，不待怔愣的扶苏有所反应，呼韩邪继续畅想将来父慈子孝的和睦场景：“朕与离儿的皇儿，将来必定惊才绝艳，朕定要将奴兰国交到他的手中，待咱们的皇儿临朝登基……君临天下，便该如玉，谓之宣也！”
扶苏不曾想，她上次含糊以身子不好为由……随口避过了呼韩邪提及此事……
不曾想，呼韩邪竟然还未放弃此念……这件事情上，呼韩邪究竟为何如此执着，不肯放弃啊？！……
“……用‘宣’之一字，的确很不错哈……”
扶苏故作淡定，轻笑着，从茶案上拿了一碟牛肉干，不着痕迹地再次避开了呼韩邪的期待眼神，与小黑豹玩闹起来。
“毛毛？毛毛在吗？”
扶苏端着牛肉干，拍了拍被呼韩邪造谣恋情之后，害羞得躲在了云锦绒毯里，蹲着一动不动的小黑豹的毛绒绒脑袋。
“好吃的牛肉干哦！！毛毛不来尝尝吗？”
燕凝花园廊道的矮榻上，云锦绒毯被小黑豹隆起了一大块，一拱一拱的。
“喵呜喵呜……”
扶苏一手将小黑豹带大，对这只赫赫有名的云岚黑豹的秉性，可是摸得一清二楚。
眼下，这两声喵呜，分明是……父皇伤本豹的自尊心了，不吃……
呼韩邪见他的离儿耐心哄着小黑豹，不由又想，将来若是他们的皇儿出世，离儿定然也是个温柔耐心的好娘亲……
或许，他的皇儿不必像他一样，在父不慈母不爱的幼年里，变成了一个需要时时刻刻隐藏满心阴暗暴戾的疯子。
“呼韩邪！都是你瞎说的！快点给毛毛道歉，不然毛毛要绝食，把它自己饿死啦！！”
被扶苏一顿数落，呼韩邪反倒觉得有趣，一把揪住了小黑豹不小心露在云锦绒毯外头的毛绒绒大尾巴……
“咱们毛毛没有喜欢苍褐猎豹，都是父皇胡说的……毛毛出来吃饭……好不好？”
云锦绒毯隆起的一小团，拱着拱着，终于将它那毛绒绒的脑袋拱了出来，黑曜石般的漆黑眼睛，蒙着水雾，先是瞅了瞅扶苏，然后才高贵冷艳地瞅了瞅，造谣它恋情的呼韩邪：“喵呜喵呜！！喵呜喵呜！！！”
呼韩邪一头雾水，问身旁的扶苏：“咱们毛毛偷偷说朕什么坏话呢？”
“怎么能是偷偷呢！！”
扶苏笑：“分明是理直气壮说的，毛毛说，它才不喜欢苍褐猎豹，它要咬死那只蠢豹子！！”
闻言，呼韩邪愈加好奇：“到底怎么回事？阿统的那只苍褐猎豹，欺负咱们毛毛了？”
“欺负了！”
扶苏拿了根牛肉干，递到小黑豹毛毛嘴边，边看着它欢喜地又啃又咬，边与呼韩邪分享，毛毛的糗事。
“还是被欺负得很惨的那种……”
……比起刚刚被呼韩邪捡回来，送到扶苏面前的时候……
……扶苏用心地养了小黑豹大半年，终于将当初瘦骨嶙峋的那么小小一团，养大，养胖，养得油光水滑……
但是扶苏不小心忘记了一件事，虽然小黑豹总是小猫儿似的喵喵喵，总归是一只豹子，还是云岚黑豹，总该有些野性……
等扶苏想起来的时候，小黑豹毛毛已经是圆滚滚胖乎乎的一只，宫女口中的‘大黑猫’……
前几日，呼韩邪听扶苏说起这件事，便令阿统从军营里挑一两只猎豹来陪小黑豹玩耍，也算是带着毛毛锻炼断粮……
结果，没有比较便没有伤害……
小黑豹突然意识到了，它与其他豹子的不同，一滴羊奶和牛肉都不碰了，似乎大有绝食之意。
就这样饿了几顿，扶苏眼睁睁地看着小黑豹毛毛蔫头耷脑的，一张圆滚滚的豹子脸，很是闷闷不乐。
待阿统奉命再带着他那一只苍褐猎豹来陪同小黑豹毛毛玩耍时，饿了好几顿的毛毛连体重优势都没了……
扶苏没忍住笑意，绘声绘色地向呼韩邪描述了一通，小黑豹毛毛是如何被苍褐猎豹，军营里，被冶师专门训练出来作战的猎豹，压在燕凝大宫的花园草地上……在许多漂亮宫女的围观之中……摩擦摩擦……的凄惨打架故事……
闻言，呼韩邪顿时生出了一种……自家儿子混不吝，出去跟别人家孩子挑衅打架，结果被揍扁了…………
真的好惨……
他还造谣小黑豹毛毛喜欢那只苍褐猎豹……
扶苏倒是很乐观，安慰呼韩邪……
云岚黑豹难得，常常是豹中之主，就算眼睁睁地看着小黑豹毛毛被揍，也得让苍褐猎豹继续来陪它玩耍才行……
“行吧……”
呼韩邪觉得他并没有被扶苏的话安慰到，但既然扶苏高兴，便随她了……
其实……他本也没指望这只小黑豹毛毛上阵杀敌……它能寸步不离地陪着离儿便好了……至少能护她一护……
也能陪着玩耍，解解闷……
他的离儿不说，但他心中清楚得很，整座奴兰皇城，都并不喜欢一个天岐人，住进燕凝大宫……
……
燕凝大宫的大宫女默默将眼前所见，耳边所闻的一切，全部写成了秘信，交给了三湘。
——国主欲立离姬娘娘之子为储君。
…………
秋获祭祀大典刚刚结束，呼韩邪便接到了阿统的传讯，鹤庆殿的复陆伊儿被害流产，人证物证直指归月阁所为。
呼韩邪惊恐失措，弃下文武百官，赤鳞铁甲军护卫，一人一马，奔回燕凝大宫。
可还是晚了一步……
复陆伊儿手下的大侍女三湘，领着奴兰皇城守卫带走了扶苏。
不熟悉的奴兰皇城守卫闯入归月阁……
带有恶意的气味，火把的刺眼光亮，刺鼻难闻的腥味……
小黑豹毛毛又见到扶苏被五花大绑，刺激之下，接连伤了数人……
扶苏根本来不及阻止，奴兰皇城守卫用铁笼将愤怒中小黑豹毛毛囚住，一道关进了鹤庆殿的水牢之中。
天渐渐地黑了，扶苏唇色发白，深秋的水牢湿冷，几乎要从骨头缝里钻进去，疼得她连呼吸都觉得费劲。
……报恩怎么就这么难呢？
……早知道奴兰皇城的城防布局图如此难偷，她便换另外一种方法，去还皇兄的恩情了。
恍惚中，水牢的铁门打开，竟然是被害流产血崩，差点身亡的复陆伊儿。
扶苏惊愕，喃喃地问：“帝姬娘娘？你不是……”
复陆伊儿缓缓走近扶苏，满意地打量着，此时此刻，被铁链离地吊在半空中，手腕勒得青紫淤血，面无人色的敌人……
“离姬，本宫真是对你刮目相看……一个来历不明的天岐舞姬，竟然敢在背后撺掇着国主与复陆宰相相斗！”
端庄优雅的复陆伊儿朱唇轻翘，不屑道：“本宫还以为，离姬你有多大的好手段，其实也不过如此……”
“区区后宫女子的雕虫小技，便足够令离姬你沦为阶下之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