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资助云瀑商人在这座奴兰小镇开客栈,倒并非是先见之明。
有一回,喝醉的云瀑商人被抢劫,身无分文,扶苏蛮喜欢商人在花楼里讲的故事,因此让媚娘给了他一袋银子。
第二年,云瀑商人回到凉州时,特意上竹馆感谢媚娘,给了媚娘一把钥匙,并承诺,云瀑客栈必留一间最好的客房接待。
说来也是巧合极了,扶苏早将这件事忘得干净,但裴卿卿出发来接她回凉州竹馆时,给媚娘写了封火漆银笺。
媚娘一见信中所言,扶苏如今在姑珩山,便想到了与天岐一溪之隔的奴兰宰相镇,特意随回信送来了客栈钥匙。
合上屋门,伪装成了小书生的扶苏忙将整间客房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并无异常后,才推开临街的窗户通风。
“阿榛你有话要私下与我说?”
否则与楼下客栈伙计们聊得好好的,怎地突然提起上楼回屋来歇息。
话音未落,扶苏却见黑袍男人从袖中拿出了一面白纱,严肃命令她,“将这戴上,离开小镇前,不许摘下。”
扶苏登时满心困惑,奇怪道:“为什么?”
她如今的身份是云瀑商人榛二的账房随从,一小书生戴着面纱,岂不是奇怪得惹人注意?
为什么?
自然是以防万一。
若他知晓呼韩邪近段时日皆住在宰相镇,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小乖亲身犯险。
黑袍男人暗暗攥紧了白纱巾,面上却不露声色:“奴兰国主呼韩邪好色,男女不忌,提前防范一二,总有备无患。”
“阿榛你说得蛮有道理的,那纱巾给我吧,我现在戴……”
一阵震耳欲聋的敲锣声猝地打断了扶苏的话,大街上突然人声鼎沸,欢呼声雀跃。
扶苏忙不迭依着窗沿往外瞧,张灯结彩的大街上,官差鸣锣开道,赤鳞铁甲列队护卫,而后是一架繁奢华丽的汗血车撵。
“阿榛,好像是奴兰国主带着他的帝姬娘娘回来省亲了耶!真热闹啊,你快……”
话音未落,扶苏只觉手腕被重重握住,惊讶过后,恍惚回神时,黑袍男人不知何时竟然将她困在了窗沿与他之间。
扶苏黛眉一蹙,下意识往窗边微退,仰头盯着黑袍男人:“???”
黑袍男人默然不语,只自顾自地为扶苏覆上白纱,他微微附身,极高的身量几乎将扶苏整个笼罩在了宽厚胸怀之中。
黑袍男人双手擦过她脸颊,伸到她脑后鼓捣着白纱丝绦,扶苏闻着黑袍男人身上木樨淡香的味道,鼻尖覆着柔软白纱……
扶苏浑身僵硬着,只觉得,她的心跳有一瞬间,砰砰砰跳得飞快。
扶苏突然想到了苦楝院中,她被巨蛇妇顾婉困在魇境之中时,听到的黑袍男人心跳声,强健有力,熟悉得似曾相识。
多亏了他的心跳声,才将她带出了魇境……
扶苏蓦然紧张得抿唇,垂于身侧的双手都暗暗攥成了拳……
孤月幕吞噬她时,阿榛拼死与天道相斗,一命抵一命地救了她……然后呢?
他救了她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苦楝院中,阿榛曾说她忘记了他们之间的六年过往,那六年之中,又发生过什么?
她至今想不起来十年前为何会重伤,还有孤月幕中,刺激她的欲灵发疯的那一支玄鸟墨银步摇步摇……
属于天岐帝皇结发之妻的玄鸟墨银步摇,当年……究竟是如何落到她手里的?
欲灵说得没错,天岐宗山,瑶山神庙,她绝无可能闯得进。
秦绝已登基为帝,照她所熟悉的秦绝锱铢必较的脾气,属于他结发之妻的步摇,这十年来,怎地也没来找她要回?
“系好了……”
黑袍男人烟嗓深沉,突地出声,将扶苏吓了一跳,回神时,茫然点头道了声哦。
黑袍男人系好了白纱丝绦,双臂却并未松开对怀中小书生的禁锢,男人深潭黑眸毫无情绪地扫过奴兰国主车撵。
红绸随凉风翻飞的大街,奴兰国主携帝姬娘娘回乡省亲的汗血车撵,小镇百姓人山人海,簇拥着车撵高声欢呼撒花。
黑袍男人欲转移怀中小书生的注意力,随口道:“小乖你适才恍神想什么呢?”
“我突然想起秦绝了……”
骤然听扶苏出声提及‘秦绝’,黑袍男人脊背猛地僵住,冷冽眸光一滞,故作镇定地追问:“哦……”
“小乖为何突然想到他?”
“你还记得先前我发间的那一支步摇吗?”
……小乖又突然想起了哪一桩记忆?
黑袍男人呼吸微微地乱了,扶苏与他紧贴之近,几乎呼吸相缠,自是瞬间察觉到了。
脱口而出,扶苏也觉得此题对黑袍男人而言,难度着实大了,不由笑道:“阿榛你不记得也没事啦!”
“就是我前不久才知道那支玄鸟墨银步摇,是天岐帝后之物。”
扶苏长长地深叹了口气,尴尬感慨道:“我适才奇怪,秦绝怎没来找我讨回……但是转念一想,不管秦绝是忘记了,还是根本不知道,他还是继续忘记这一支玄鸟墨银步摇吧……因为我把那支步摇丢在孤月幕里了…………”
话落,客栈屋内,一阵沉寂。
与大街上,欢呼若狂的热闹,格格不入。
其实,也并非扶苏故意丢弃,步摇刺激得欲灵发疯之后,那支步摇便被步摇收走,后来忙着逃脱孤月幕,哪里顾得及一支步摇。更何况,孤月幕中,突然出现的那一场热雨积蓄成无边血湖后,欲灵便消失了。
她也无处可要回。
“没事,我想……”
那一支玄鸟墨银步摇之贵重,黑袍男人犹豫了良久,才从齿缝间憋出一句:“陛下他……不会怪你的。”
镶金带银,繁奢华丽的汗血车撵突然停驻,车帘被掀开,一道凌厉彻骨的凶狠视线朝小窗而来。
随即,热闹欢呼的小镇大街刀光骤现,倏忽之间,云瀑客栈已被赤鳞铁甲团团围住。
静,落针可闻的静。
扶苏倏地警惕,压低了声音,问黑袍男人,“大街上发生什么了?”
黑袍男人转移怀中人注意力的小心思,实际上,大获成功了。
奴兰国主浩浩荡荡,敲锣打鼓的车撵已过大半条街,扶苏这才想起来,客栈伙计说起今日奴兰国主会在小镇出现一事。
“没事,有条疯狗找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