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谷关,位于豫章郡西北方向,曾经是天岐北境的第二大关隘。
那里也曾经是一座城,孕养了天岐北境数万人的生计。
至于,为何,都属于……曾经?
十二年前,雁谷关一度作为天岐皇朝通往北、西各国,路程最短的交通要塞。
历任天岐之主,包括年轻时的炀帝,皆极为重视雁谷关的防务。
雁谷关内外,不仅仅有大批天岐守军驻扎,更吸引无数商旅僧侣来往其中。彼时的雁谷客栈、雁谷花楼,堪称天岐北境一绝,更有诸多异域的妖娆美女歌舞,境外北、西各国流传而来的美食美酒,比起如今的凉州不遑多让。
然而,炀帝在位后期,不知为何性情大变,几次三番裁撤雁谷关驻军,直到……奴兰皇族趁机突袭……
一路攻破雁谷关阵地,直到将整座天岐北境的巨大关隘,占为己有。
然后便是扶苏从史书上看来的,秦穆奉命率领大军反击,奴兰、天岐两军于雁谷关大决战。
死伤惨重,遍地尸骸,血流成河。
再之后,雁谷关便被身处胤都的炀帝,彻彻底底地放弃了。
而那之后……十二年来……时移世易……
扶苏的昭阳府立足凉州,一步步将凉州经营成天岐北境第一繁华所在。
相比较于遍地埋骨的雁谷关,商旅宁愿绕远路经过凉州,再过谷阳关,也不愿冒着生命危险,寻捷径,踏入雁谷关。
于是乎,关于雁谷关的消息,愈来愈少,愈来愈少,直到现在,世人只知谷阳关。
提及雁谷关,那大约,是泛黄宣纸上的三个字,一段炀帝昏庸无能的过往佐证罢了。
若说豫章郡是天岐边境的鬼郡,藏污纳垢,肮脏不堪……
那么雁谷关,便是天岐北境最大的乱葬岗,只不过葬的都是当年,为天岐战死的将士。
自从拿到那一个赤红香囊,知悉幕后绑架者的交换人质要求,扶苏亲手从苦楝树坑底,挖出了湿诛女尸——顾婉。
貌似活人的女尸,唇角仍旧勾着那一抹讥讽的弧度,浅笑盈盈地望着她。
马车一路疾驰,直奔向雁谷关。
整整两日,尘土飞扬的一路上,扶苏毫无停歇地奔波,抵达雁谷关时,却正值深夜。
万籁俱寂,万幸,夜幕高悬了一轮孤月,月色如水,于焦黑。岩石上缓缓流淌。
可扶苏没忘记赤红香囊上所写的会面日期——正午。
眼前,她所处的时候,可不是正午。
扶苏跳下马车,警惕地环顾周遭。
当年巍峨繁盛,名扬一时的雁谷关,早被夷成了平地。
暗夜里的雁谷关,不再大红灯笼万万千,家家户户安眠休息……
扶苏目之所及,只剩下了满地疮痍,关隘高壁倾颓倒塌,街坊民屋残缺不全。
雁谷关城墙亦早已消失不见,遗址上,一排排当年立下地基,作为栋梁的焦炭木柱,丑陋地伫立着。
如此触目惊心的惨状,当年的雁谷关,究竟发生了什么?
扶苏来不及细想,她更在意的是依约见到幕后者,见到……可能被缚于幕后者之手的那只毛团子小狐狸。
满打满算,她的的确确在路上花了两日,没道理踏足雁谷关,反倒是深夜时分?
她究竟是快了?还是慢了?此时此刻,是什么时候?
“扶苏夫人,我瞧这座关隘大有古怪,咱们得更小心些。”
闻言,扶苏附和着回首,青衣罗衫的少年掀着车帘,探出头来,神色紧张地问她接下来该如何。
临行前,她派裴卿卿回凉州竹馆调派昭阳府的人手,同时帮她向顾嘉打听一件事;至于更为熟悉豫章郡事务的媚娘,则是被她留在了赵家小院,继续寻找小狐狸的蛛丝马迹;赵家的这位侄子本与小狐狸被绑架一事无关,却坚持与她同行。
给出的理由,倒也无异。
此番策划绑架小狐狸的幕后者,大有可能是杀害赵九郎的另一真凶,因而,少年再三恳请她,带他一道。
瘦弱斯文的少年一反常态,甚至亲手写下生死状,信誓旦旦,无论此行是生是死,皆与扶苏无关。
既然身为侄子,少年为其叔父报仇雪恨的意愿如此强烈,扶苏自然是愿意成人之美的。
“我算好了时辰,此时该是正午,定然没错。”
扶苏顿了顿,斟酌着用词,才缓声向少年解释:“或许,咱们误入了某种结界。”
喉咙又干又涩,每当说话时,总有钝刀来回磋磨的极致痛感。
但她到底……能开口说话了……
两日前的那一个凌晨,赵家小院一阵混乱,人仰马翻。
她失声后的第一回重新开口,竟然无人察觉有异。
连对她失声一事,因无从用药治疗而深感自责的裴卿卿,亦是后知后觉。
待到一切安排妥当,她将湿诛女尸顾婉在马车上安顿好,裴卿卿下意识要将宣纸装上马车时,才恍然大悟。
那时候,裴卿卿竟喜极而泣,嚷嚷着是老天爷保佑,是穆候在天有灵。
可她自己知道,就在得知小狐狸被绑架,生死不明的时候,气怒攻心,她才发出了声音。
想来也是很神奇,除夕时,有一只裹着冰狐毛裘的可爱小少年,找上了她。
执拗地认定了,她是他娘亲,连身为天岐之主的岐帝父皇都不要了,可怜巴巴地要跟着她,生怕再次被她抛弃。
她还记得,小少年孤零零站在凉州山道上,红着眼尾,忍着泪水,喊她娘亲的委屈模样呢。
那时候,她头脑一热,将小少年捡回家的时候,可从未指望那只毛团子能帮她什么。
失声后,她甚至也已做好了准备,接受一辈子当个哑巴,谁知道呢……
乖巧可爱的小少年突然被绑架,竟吓得她将声音找回来了。
那是秦绝的儿子,那可是她恨死了的秦绝的儿子啊……
十二年前的她,哪怕再异想天开,也不敢猜,有朝一日,她竟会因为担心秦绝儿子的安危,哑疾无药而愈。
汝阳离氏道门有曰,大道因果,世事无常。
真是叫她,无言以对……
此厢,一路上始终心绪惶惶难宁的扶苏不知第几次失神,难以集中注意力。
另一厢,少年听扶苏提及结界,不由好奇地下了马车。
然而,自他踏上雁谷关土地的一刹那,青衣罗衫的少年却突地皱眉,蹲下身摸了摸地面的焦土。
“扶苏夫人您快来摸摸看,此处地面……竟是温热的,好像……还有股淡淡的,烤肉香。”
失神的扶苏被惊醒,侧首望去,赵家侄子目露诧异之色,手中正朝她递来一捧焦土。
地面温热?淡淡的烤肉香?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闻言,心念电转,再回想周遭满目焦炭黑石,突如其来地,扶苏忆起了一段传闻。
三年前,昭阳府在凉州的花楼曾接待过一位来自西边云瀑国的商人。
那位云瀑商人出手阔绰,容貌俊秀,可花楼的姑娘们却都不愿意招待他。
原因很简单,云瀑商人嗜酒,酒量却不好,一沾酒便喜欢拉着花楼里的姑娘讲故事。
从神仙志怪,市井传闻,家长里短……不仅如此,还要求花楼姑娘们夸他,变着法儿地夸他。
扶苏曾因好奇而去围观过云瀑商人讲故事,那一回,云瀑商人讲了个山君之女下凡报恩的故事。
说的是,很多年前,有位天岐的大将军在雁谷关救了一名少女。
那名少女正是不周山君的小女儿,掌管天火火脉。
只因一时贪图人间界的繁华热闹,偷偷下凡游玩,少女才会被当成邪祟叫雁谷关百姓抓了起来。
少女得救后,回到不周山继续修炼,而多年后,那位大将军奉命讨伐侵犯天岐境土的异族。
战场几番胜负轮换,眼看着大将军被朝中同僚陷害,没有援兵,没有粮草,即将战死沙场之际。
少女横空出世,以掌心天火烧死了异族将士,而那位大将军手下的所有士兵,却能在火海里畅行无阻,毫发无伤。
大战结束了,大将军得胜还朝,进爵赐婚。
少女却因滥用天火火脉,而被天道所罚,死于雁谷关熊熊不灭的火海里。
神奇的是,少女一死,雁谷关的火竟然灭了。
那时,扶苏并未将那商人口中的所谓‘故事’放在心上,因为那一位云瀑商人着实不着调,酒醒后,只说那是他瞎编的。而且,雁谷关若曾有大火,不可能毫无痕迹,她查遍了所有资料,无论是民间传说,还是史记记载,都无丝毫踪迹。
然而,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或许山君之女,天火火脉……都是假的……但雁谷关一场扑不灭的大火……却是真的。
所以他们此时此刻,才会见到遭遇烈火焚毁后的雁谷关,可最近十二年,雁谷关从未发生过大战。
只除了,十二年前,与奴兰的那一场,秦穆领兵统帅的雁谷关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