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穆——她的皇兄,会是云瀑商人口中,那个少女报恩故事里的天岐大将军吗?
月色笼罩下,雁谷关的一片死寂里,扶苏猝然回想起《炀帝本纪·列战篇》关于凉州大战,轻描淡写的寥寥几笔。
假若云瀑商人的那个报恩故事为真,那么,十二年前皇兄挂帅出征的凉州大战,天岐、奴兰实际大决战于雁谷关。
可是,云瀑商人故事里,报恩的少女,会是谁?
顾婉曾说凉州大战时,她为助皇兄取胜,曾盗取奴兰国城防布局图。
扶苏忍不住想,故事里报恩的……会不会是她?
凉州大战中,她偷了奴兰国的城防布局图,皇兄再以火攻取胜,并非毫无可能。
雁谷关决战之后,云瀑商人道听途说,再添油加醋地编撰一出少女施法引来天火,助大将军破敌取胜的故事?
然而,少女后来被天道所罚而身死,又是怎样的一回事?她还活得好好的……
“扶苏夫人,您说会是什么东西的烤香呢?牛?羊?还是猪狗一类……”
赵家侄子神色倏然紧张,默默往扶苏身旁凑近,支支吾吾许久,才问扶苏道:“会不会,是,人。肉啊?”
扶苏揉搓着手中的一捧焦土,捧到鼻尖轻轻嗅了嗅,果然闻到了那一股令赵家侄子惊诧的烤肉香。
不对,她关于皇兄以火攻取胜的假设不对。
寻常火攻,哪怕用上了火油,也不可能不间断地燃烧十二年,直至今日,焦土仍旧温热。
更何况,雁谷关根本不是一个容易着火,有足够材料助燃的地方。
雁谷关关内常年不下雨,水源与豫章郡相同,靠的是高山雪峰在春日融化后,流经整座雁谷关的雁水河,因此雁谷关关内覆盖的林木草被不多。更何况,十二年前的雁谷关虽然繁华,木质高楼房屋甚多,可说到底,却仍旧是建造于北境沙原上的一座关隘,随处可挖的沙土一物,反倒最能扑灭火苗。
如此境地之下,一场大火根本不可能整整烧上十二年。
更甚至于……如今……他们还能闻到烤人。肉的香味……
想得多,头便更痛了。
扶苏抬手揉着眉心,自从得知小狐狸被绑架,她的头痛症状不仅毫无减轻迹象,反倒愈演愈烈。
一直到进了这座被夜幕笼罩,透着古怪的雁谷关后,她的脑海里突然,恰似万万根尖针齐扎,不断地来回搅动。
恶心干呕,胃里不断翻涌,更逼得她眼花晕眩,根本无法如往常一般审度推断。
云瀑商人的少女报恩故事里——天火,久烧不熄,少女死而火灭……
她分明该想到一点什么的,偏偏脑子浆糊似的,差一点,还差一点……
“扶苏夫人您瞧,那里是不是有一个人?”
突地,扶苏只听身旁青衣罗衫的赵家侄子,见鬼似的惊呼出声。
顿了顿,赵家侄子眯着眼睛远眺许久,低声喃喃道,“扶苏夫人,好像……不止一个人,有好多……”
扶苏循着赵家侄子右手所指方向远远望去,雁谷关内,原先的一座高楼废墟里,缓缓走出来一道高大人影。
她瞧着来人的身影,隐隐约约可见破衣烂衫,狼狈的一瘸一拐走路姿势却很奇怪……
慢慢地,人影左边竟分出了另一道人影,几乎同时,人影右边亦分出了一道人影。
人影又分出了人影,人影再分出人影,一生二,二生四……
扶苏与赵家侄子眨眼之间,亲眼目睹了数不清的暗黑人影诞生,目标一致地朝他们围拢而来。
云开雾散,月色愈加皎洁明亮,如一柄银烛,照彻了整座雁谷关,亦助扶苏与赵家侄子,艰难看清了暗黑人影的真面目。
怎一个惨字了得!!!
数不胜数的人,大多数是身着异族盔甲的奴兰军士,也有部分军士身着天岐军服,其中,掺杂着褐衣粗衫的普通老百姓。
扶苏一下明白了,烤肉香从何处飘来……迎面朝他们围拢的这一群‘人’——破破烂烂的衣衫之下,却是一具具被烧得皮焦肉黑的尸骸,火烧过后的容貌只剩下黑黝黝的眼睛窟窿,边走边往下掉烧焦肉块。
“难怪,我适才远远望去都是一团黑,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赵家侄子看起来害怕极了,先前沉稳淡定的青衣罗衫少年,紧紧抓着扶苏手臂,微微发抖。
“扶苏夫人,这就是雁谷关成为废地的原因吗?”
所幸,暗黑人影数量众多,却始终保持着摇晃身形,踉跄脚步,步履极其缓慢地朝他们靠近。
不管来者是否心存恶意,强忍住呕吐感的扶苏清楚,他们继续原地不动,只会坐以待毙。
干脆一把拉上赵家侄子,扶苏两人爬上了视线可及范围之内,仅存的一座雁谷关城墙。
虽说残破城墙目测只剩下一丈高,聊胜于无,但甫一站上雁谷关破城墙,扶苏紧绷的心绪竟然得到了稍稍的缓解。
“扶苏夫人,您适才说我们可能是被困在了一种结界里,您有破阵之法吗?”
……结界?……破阵之法?
没错!
本该正午十分的雁谷关,却处于死寂的深夜。
时辰混乱,她本就猜测是阵法。
只是不知为何,她适才却一直想不起来这一点,所幸赵家侄子此言提醒了她——结界,到底会是什么样的阵法,其迸发的结界之力竟然如此强悍,能够颠倒整座雁谷关的时辰天候,甚至能够维持着尸骸临终之际的状态。
更令扶苏惊奇的是,她并未从雁谷关的阵法中察觉到任何,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凶气。
否则,她根本不会误踏入雁谷关所布置阵法的范围之内,被困其中。
雁谷关此阵给她的感觉,更像是……时辰……
诡怪的时辰——好像是将雁谷关大火后的某一时刻,用结界无形包裹了起来。
尚未确定焦尸大军所为目的,扶苏不敢轻举妄动,干脆凭高远眺,打量周遭的景物。
孤月躲进了厚重层叠的黑云里,夜色深沉,断壁残垣之间,暗影憧憧。
焦尸晃晃悠悠,一刻不停,潮水般覆过扶苏与赵家侄子原本所站的位置。
半晌后,浩浩荡荡的乌泱一片,最终还是将孤舟似的破城墙,围了起来。
赵家侄子最先发现的那一道高大强壮的暗黑人影,从焦尸大军的最末,闲庭信步般,直至站于焦尸大军最前面。
乍一与它对视,扶苏毛骨悚然,那是一张布满烧伤疤痕的脸,只剩左独眼。
想来是遭受烈火烧毁后,大半张脸皮融到一处……但他的烧伤,是痊愈了的!!
那么!这是一个活人吗?!他是焦尸大军的统领吗?!
思及此,扶苏精神抖擞起来,赵家侄子似也想到扶苏所念,两人异口同声,惊诧大呼。
“你是谁?!”
极致沙哑的声音,含含糊糊,一字一字地回答了扶苏。
“不……忘……我……是……不……忘……”
与此同时,扶苏心头猛地一颤,剧痛袭来,耳旁响起了一道熟悉的低哑烟嗓,沉沉唤着她小乖。
——“小乖,这是火陵炁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