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接扶苏回凉州竹馆的马车,三日后,才姗姗来迟,抵达姑珩山的猎户村落。
一行人,不仅裴卿卿亲自来接,更令扶苏始料未及的……连嘉娘,亦出现在了她面前。
甫一见面,裴卿卿便给扶苏带来了一则震骇消息——凉州都督韩焉,希望征兆昭阳府镖局的护镖卫。
扶苏神色郁郁,黑袍男人虽面无表情,但两人相视一眼,凉州都督韩焉此举意欲何为,已大致了然。
奴兰国既胆大包天,探子据点已暗中伸进天岐境内,胤都自是不会坐视不理。
扶苏暗躇:奴兰与天岐年后将有一战,或许不仅仅是则传闻,大战眼看着,很快便会来临了。
七日前,裴卿卿离开豫章郡一路狂奔回凉州竹馆时,暗中是奉了扶苏秘密命令的。
除了调集昭阳府护卫前往豫章郡助媚娘搜查小狐狸下落之外,便是将扶苏亲笔所写的一封火漆银笺交至凉州都督韩焉。
偏偏,凉州都督韩焉,竟然趁机将主意打到了昭阳府镖局护镖卫的头上。
“扶苏你在那封火漆银笺中,托了韩都督办什么事情啊?”
将最近这段日子以来,凉州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向扶苏汇报完毕。
“若事情不打紧,咱们先缓缓呗?
裴卿卿口干舌燥,捧着扶苏递来的茶牛饮,愤愤不平道:“护镖卫可是咱们昭阳府花了大心血训练出来的,没道理胤都那位岐帝陛下要打仗,咱们赔上了春季的马匹骆驼单子不算,还得给他们供人啊!!”
“此事……”扶苏思索再三,无奈拒绝了裴卿卿提议:“…缓不得。”
四百万两银子呢!她有这四百万两银子,干些什么不好?凭什么要便宜肃郡守那死胖子!
裴卿卿一听扶苏说事情不能缓,对火漆银笺内容更好奇了,但他暂时无法细问,因……还有个人长跪于柴屋门前。
三日前,他接到扶苏的灵萤传信,立刻收拾了行囊马车准备来接人。
谁知道……向来窝在北境冀州那一亩三分地的嘉娘,那般凑巧,竟在他出发的前一刻匆匆赶到竹馆前……
无论如何,嘉娘都坚持要来见扶苏一面。
裴卿卿试着问过原因,但嘉娘不肯说……此时此刻,他看着嘉娘跪在扶苏面前,而扶苏面色不悦……
裴卿卿只好忙不迭,笑着出声打圆场。
“我一直听说奴兰与天岐唯一交界的这座姑珩山养着一种鸡,裹上粉面下油锅炸得金黄透亮,十分爽嫩好吃!”
裴卿卿望天,试探着向茶桌旁的扶苏发出邀请,“我看这天色也不早了,要不咱们先用晚饭?咱们这么多年为了昭阳府,风风雨雨都一起闯荡过来了!再大的事情,咱们好好地吃一顿,吃饱喝足了,慢慢说,都能解决的!!”
话落,小柴屋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裴卿卿讪讪地摸摸鼻子,正尴尬得不知所措时,小狐狸突然从外头跑进来,怀里抱着只大公鸡,喔喔叫唤!
“娘亲,缺缺觉得裴叔叔说得对!咱们今天晚上吃鸡,好不好呀?”
裴卿卿心底一乐,嘿呀,平日没白疼这小狐狸,关键时刻还晓得来帮他裴叔叔解围!!
但是,裴卿卿偷觑了屋中圆桌旁面无表情的扶苏。
本以为扶苏一如既往毫无反应,他没想到,扶苏从袖中拿出一枚黄符,若有所思地看向门外长跪不起的嘉娘,声音发冷。
“这枚避水符,也是你给他的?”
嘉娘重重往门前青石板上一磕,“夫人,是我给他的。”
“为什么给?”
在孤月幕中,她命顾渲入湖察探双鱼的踪迹,那时,顾渲拿出避水符的一刻,她便知道避水符的来处了。
“次次按时寄来的信,有一回,突然晚了半个月。”
既已亲自来见扶苏,嘉娘再无顾忌,哀声道:“等我拿到信时,阿渲在信中告诉我,他被布泊皇宫里的其他娘娘陷害,掉进了护城河。……寒冬腊月的冰河啊,他捞上来时差点没气,后来着凉高烧,昏迷了半个月才醒过来。”
听到嘉娘如此解释,扶苏忍不住冷笑:顾渲那小混球可真能撒谎,就他那催骨长大的身体,别说掉进冰河里受寒了,就是直接给他剥光了弄成人冰棍,他都不带打喷嚏的。显然是骗嘉娘关心则乱,而顾渲那小混球则另有目的。
果然,嘉娘继续道,“他在信中说,若是能有避水符便好了,以后那些娘娘再怎么欺负他,也不怕落水了。”
嘉娘又是重重往青石板上一磕,神色戚哀:“我便将夫人您给的避水符积攒起来,全部送给了阿渲。”
昭阳府的传统,逢年过节时,扶苏都会准备些礼物分送给昭阳府的四位大掌柜,其中不乏一些无伤大雅的黄符。
比如避水辟火,驱邪纳福……
裴卿卿爱美,她最常送的便是养颜符;媚娘常常挑纳福符,也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家中常年卧病在床的老父亲;念娘时常鼓捣些火油火药,她在西境的府邸,每一个月便要大大修缮一次,挣的钱几乎转手便送给了那些木工,所以她固定会送辟火符…………嘉娘一向对这些东西可有可无,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开始主动寻她拿符。
扶苏始终不明白,为何她进豫章郡不过区区十多日,魇魂香便能夜夜诱她噩梦连连,侵蚀她神魂。
据她所知,魇魂香需要在她亲近处施展,至少七七四十九日,才有效用。
但若是能得她的血燃香,魇魂香的效用,自是加上百倍。
她体质特殊,平日极少令自己受伤,但恰恰,她每回送给嘉娘的符咒,皆是以掺了她指尖血的瑶墨,小心画就的。
若非孤月幕中,她看到了顾渲手中拿着的避水符,怕是绝无恍然顿悟之机……为何她会如此轻易,便中了顾渲的魇魂香。
“既然如此,你该知晓,我讨厌欺骗……你此番特意从冀州赶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此言不过是扶苏明知故问,她清楚嘉娘目的,却偏要从嘉娘口中亲耳听到,好叫她自己死心。
“夫人,我知道阿渲做了坏事,但他还是个孩子。”
果然,嘉娘目露哀求,恳切道:“请让我与阿渲见上一面,我会说服阿渲他向您道歉,恳求您的原谅。”
闻言,扶苏将手中避水黄符一把撕得粉碎,紧捏在指尖,冷声反问:“若我没有派裴卿卿去问你,关于顾氏的秘香紫竹酿之事……嘉娘你是不是打算永远将顾渲藏起来?不让我知道顾渲的真面目?”
扶苏气得浑身发颤:等到,等到将来某一日,顾渲杀了她?
嘉娘浑身一颤,痛苦道:“夫人,阿渲是我仅剩的亲人了!他不过是因年纪小,受了旁人不怀好意的蛊惑,阿渲本性不坏的!!请夫人再给阿渲一个机会吧!!我愿意一辈子,为夫人您当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
扶苏话说得多了,舌头便又开始隐隐作痛,而痛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顾渲是真的打算杀了她。
小狐狸抱着他的大公鸡蹲在裴卿卿身边,似乎是被眼下情景吓到了,茫然无措地盯着她。
摸摸紧张小狐狸的小脑袋安抚,扶苏更觉得后怕……顾渲也是真打算砍断小狐狸手指,只为用来诱她入孤月幕……
扶苏敛眸沉思了半晌,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向嘉娘确认道:“那封火漆银笺的回信,你所言,有后悔过吗?”
嘉娘垂眸,根本不敢直视扶苏的眼睛:“我…夫人…我……阿渲到底是唤我一声姨母……”
骤然闻此言,扶苏心都凉了半截。
孤月幕中,顾渲显出他的赤色竖瞳蟒眸时,她发现顾渲经历了催骨……催骨一术,从刚出生时便要开始。
若嘉娘火漆银笺回信中所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间不掺假,那么,那时候的顾渲便已经是如今的十八九岁少年模样。
更何况,嘉娘承认了蛟缫丝是她从昭阳府购走,特意裁剪成衣裳送给顾渲当做生辰礼物。
蛟缫丝的确是水火不侵,刀枪不入,但说到底也只是一种布料,并不能随着主人身量长高而随时随地变大。
那么,嘉娘在为顾渲裁剪衣裳时,便已知晓了顾渲的身量尺码。
可嘉娘随着火漆银笺附上的,却是一张八九岁小少年的小像。
年纪对不上,若非她知道有催骨一术,想找出顾渲,怕是只会按照八九岁红瞳小少年的模样去寻。
如此一来,寻得百年,等顾渲真将天岐灭了,她都不一定找得到八九岁的顾渲。
“嘉娘,我伤重昏迷时,整整七年,昭阳府在西境的大部分商户都是你在帮我打理。”
“这些年,西境商户着实赚了不少钱。”
扶苏虽然忘记她离开海昏郡之后,又是如何与嘉娘重逢,邀她入昭阳府一道在天岐西境做生意,但整整七年,整个昭阳府上下没有人见过她出面,诸多掌柜甚至猜测她已经死了,开始谋划着将昭阳府商户独占为自家产业。
嘉娘却一直等到了她醒来,西境商户的账目向来是整个昭阳府里,最清楚,最没有猫腻的。
扶苏一直很感激嘉娘,因此对昭阳府在西境的商户生意,但凡是嘉娘能拿主意的,她基本不会多管。
她甚至还想着,若她的身体哪天撑不住,突然垮了……或许将昭阳府交到嘉娘手中,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是现在,扶苏不得不承认,她被嘉娘狠狠地伤了心……她最恨欺骗。
扶苏神色凛然,盯着门口长跪的嘉娘,一字一句从齿缝中憋出:“我再问你一遍,你确定要见顾渲?”
顾渲便在隔壁柴屋里关着呢,嘉娘若想见,他们是至亲的姨母与侄子,她自然不会拒绝。
但她宁愿嘉娘在西境商户的账目上做手脚骗她,也不愿意见到嘉娘为顾渲而动心思算计她。
嘉娘沉默不语,只是重重往门口的青石板上连磕了三个响头,待她再挺直腰板时,额头早已血肉模糊。
裴卿卿看着不忍,欲上前拉她,被嘉娘挥手拒绝了。
“夫人,请您让我见见阿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