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渲曾提过的银鳞夔甲，这东西先前，必然是在银鳞夔甲之上寄魂。
如此也能解释，为何已与赤神蟒熔魂的顾渲，轻轻松松便被这东西给附了身。
至于银鳞夔甲此物，并非他头回耳闻——湖底断墙深埋的那一副银鳞夔甲，会与秦穆有关吗？
黑袍男人不禁走神，秦穆身为炀帝长子，行冠礼时，曾入天岐宗山历练，而后，曾从瑶山神庙中得一副银甲。
据说那是数千年前，秦氏一族先祖征战西洲大陆，偶然得到的一副神武，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更有迷惑人心神智之功，而战场之上，蛊惑敌方军心，足以令银甲之主，立于不败之地。
“阿榛，你哪里不舒服吗？”
黑袍男人冷峻眸光顺着他臂上的纤细指节，一路往上，满是担忧紧张的月眸落入了他心底，似石入水，掀起阵阵涟漪。
“没事。”
黑袍男人敛眉低目，再抬眸时，肃然孤冷：“你口中所指的‘出去’，是自此以‘顾渲’身份，混迹西洲大陆？”
“…………”
‘顾渲’活了数百年，还从未见识过哪个凡世中人，如此轻易便将它的来历目的，光凭瞧上几眼，便猜得八九不离十。
这个凡人太恐怖啊！！而且他还说出来了！！他连藏一藏，背后使绊子都不肯！！
眼前这个穿黑袍的高大男人，根本不怕它杀人灭口，根本不在乎它会报复！！
呜呜呜，它的脸面何存？！
扶苏突然觉得，她好像在‘顾渲’眼中看出了类似郁闷憋屈的神情，但转念想想又觉得不对劲……
非人之物，又没人欺负它，哪里需要郁闷？
……难道是它在憋着使坏？……扶苏立即警觉，时刻准备着‘顾渲’攻来时，抱起大腿上的小狐狸就跑……
“我用的这具身体叫顾渲啊……”
‘顾渲’抬手，抓握挥，各种动作仔细打量，得意道：“这具催骨成熟的身体很好，实话告诉你们，若非瞧中了这具与我十分契合的身体，我是不屑于现身，助你们找出孤月幕另一条生路，我宁可你们留下来陪我一起玩。”
扶苏心下惊愕，它竟连顾渲被催骨都知道？
总觉得哪里很是不对劲，失血过多的后遗症，导致扶苏稍微深思，便头疼欲裂，头晕目眩，半晌，才想明白一点头绪。
“你不是人吧？……”
话已出口，扶苏后知后觉此言大有歧义，果然‘顾渲’拧眉，一副试要与扶苏扯头花，掐个你死我活的架势。
“我的意思是……”扶苏忙解释：“你的原身并非凡间之物，凡世吃食与你而言只是消遣，并不解饿。”
说这话，扶苏已决定，无论这只附身顾渲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她都不能冒着天岐遇劫的可能，将它带入西洲大陆。
“如今的西洲大陆，你见过吗？”
“我当然见过西洲大陆！！”
‘顾渲’颇为骄傲，眉飞色舞道：“我刚出生时，正好是西洲大陆的春日，漫山遍野的花，放风筝的牧童，流过村庄的小溪里都是鱼虾，主人把我泡在溪水里洗澡，冰冰凉凉的，舒服极了。花灵可好吃了，又香又甜，桃花灵气味道最好了！”
见‘顾渲’沉浸于往日回忆，那些静谧安详，春暖风宁的西洲大陆风情。
佐证了扶苏先前的隐约判断——‘顾渲’身上的凶煞之气，并非它原身所携。
或许说服‘顾渲’留于孤月幕，并非毫无可能呢？
扶苏本想伸右手，但她的右手此刻正被黑袍男人紧握掌心。
在她背后，扶苏抽了抽手，发现根本抽不动，只得放弃，换左手伸向‘顾渲’。
“你既然瞧得出顾渲由催骨长大，那么……”
扶苏向‘顾渲’认真夸赞：“你也必定能从血脉中，闻出，我乃道门汝阳离氏之后。”
“那是自然，你驾着马车一进孤月幕，我便闻着你血脉里的味道了！！”
被夸奖一通的‘顾渲’不疑有他，恍然得意：“你对我的判断很准确嘛，我自是瞧出了你是汝阳离氏之后，才会现身。”
“你方才不是还奇怪，身为道门之首的汝阳离氏，为何后人只剩下我们孤零零几个了吗？”
敛眸掩下满心恨意之后，扶苏才能淡然面对‘顾渲’，为盯着她一脸疑惑不解的这只东西，说起多年往事。
“西洲灵气衰微，道门陨落，二十八年前，炀帝欲灭汝阳离氏全族，离氏全族毫无还手之力。”
‘顾渲’顶着一张被黑袍男人揍得鼻青眼肿的俊俏脸庞，双目怔愣涣散，半晌才回过神来，一把死死抓住扶苏的左手。
动作之快，黑袍男人反应不及，待他欲出手相护时，扶苏反倒阻止了他。
“灵雎是我之前的上一任汝阳离氏灵女。”
既然要说服‘顾渲’留在孤月幕中，她必定要拿出诚意的。
而且，扶苏能感觉得到‘顾渲’乍然耳闻汝阳离氏被灭族时，流露出的惊骇难过并不掺假。既然‘顾渲’对汝阳离氏友好，那么扶苏也不愿眼睁睁看着‘顾渲’做出一个错误决定，踏出孤月幕……因此，她便更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你既晓得灵雎之名，数百岁年纪应是有的。”
扶苏意有所指道：“我母亲曾言，灵雎是汝阳离氏数百年来道术最厉害的一任灵女。”
“……是啊……灵雎她可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顾渲’想到了当年他们的初见，春日湖岸边，细柳如丝，桃花缤纷，有个姑娘对它说，跟她走，她会保护它。
一听此言，扶苏便晓得‘顾渲’它并未领会她言外之意，只得直白继续道：“以往，汝阳离氏每隔百年，便会有一任灵女通过天道试炼，成为汝阳离氏灵女。但灵雎过世之后，西洲大陆的灵气迅速消散，自此数百年，汝阳离氏再无一灵女诞生。”
没有灵女出生，意味着，西洲的灵气…………
‘顾渲’神色恍惚，死死抓住扶苏的手，不断查探她身上的灵气，但来来回回好几遍……
扶苏身上的灵气，与它数百年前在灵雎身上探察到的汹涌磅礴灵气完全不同。
这个名叫扶苏的离氏后人，她身上的灵气，若有似无的微薄一缕，随时都可能消散。
“但你还是出生了！”‘顾渲’焦虑反驳：“你既能出生，西洲便不可能没有灵气！”
怜悯地瞧着不愿承认西洲已无灵气的‘顾渲’，扶苏旁观它好似溺水者抓住浮木一般，不断喃喃自言自语。
“西洲的灵气是整个盘古最浓郁的，不可能会没有！！”
“你出生了！汝阳离氏的灵女还是出生了！！”
“我的出生，并非天道，而是人为。”
——扶苏的出生，是个秘密，盖因为炀帝生了病，需要药。
但这一点，扶苏并不愿多谈，只努力劝说‘顾渲’：“你是最近几年才重新苏醒神智的吧？”
顾渲抱着一具白骨上岸，随后怜爱痴迷白骨，宛若此情不渝的模样，着实将扶苏吓得不轻。
因此，她也是刚刚才平复心情，从诸多疑惑，线索中，找到了一点点的真相——孤月幕里出现了太多非人之物，本不该诞生于灵气衰竭的如今西洲大陆。
十二年前从她魂魄中被剥离的爱欲之灵，修炼化形，控鬼火之术无与伦比。
本该绝迹于凡世的幽冥之花，曼珠沙华，开遍了整座孤月幕，如汹汹燃烧的血海烈焰。
被凝滞于烈火焚身一瞬间的焦尸大军，还有那个与常人无异的焦尸大军统领，乞丐不忘……
‘顾渲’，附身顾渲的它，原本沉睡，如此才能合情合理地解释，阿榛为何说白骨死了十年。
顾渲打捞上来的这一具白骨尸骸死了十年，扶苏暂时没兴趣探寻十年前，白骨是如何入得了孤月幕的……
总而言之，它原先待在白骨身边，但白骨死了。
若它神智清醒，灵气足够，又有长留西洲大陆的愿望，十年前白骨死亡之时，它大可直接附身白骨，以白骨在人世间的身份，活个百八十年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可十年前的结局已经摆在了扶苏的眼前，无声向扶苏昭示了她想要的那一点真相。
“所以，十年前，你不是不想，而是根本来不及附身白骨。”
‘顾渲’惊骇不已的神色落在扶苏眼中，扶苏暗忖，她的推断是正确的。
“孤月幕中有丰沛灵气滋养，你才得以苏醒神智，而我们又恰好闯了进来，你才想借着我们之手，从孤月幕中，出去。”
话音一落，感到大腿被抱得更紧了些，扶苏低头，小狐狸正一脸心向往之，仰着小脑袋神色仰慕，只差对着她顶礼膜拜。
小狐狸眨着黑亮的大眼睛：“哇呜！！娘亲好厉害！！”
‘顾渲’惶惶无措，他从眼前这位离氏灵女的血脉中感受到了，她没骗他。
西洲大陆已经不再适合它们生存，‘顾渲’一双赤色竖瞳蟒眸呆滞着，缓缓松了手。
扶苏揉了一把小狐狸的粉雕玉琢的可爱小脸，扭头去看阿榛，黑袍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半晌，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
两人之间眼波流转，无声的眼神交换，心领神会。
——“阿榛，我说得都对吗？与你先前对‘顾渲’的判断一致吗？”
——“小乖很聪明，猜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