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湖最深处,潮湿黏腻的淤泥之中,他被曼珠沙华花枝紧紧缠绕,挣脱不得。
血肉混杂的淤泥之中,还有一人与他并排而躺,顾渲眼角余光多瞄了几眼,那人身上紧裹的破衣烂衫,瞧着很是眼熟。
顾渲过目不忘,因而他确信,他一定在哪里见过那人,而且,他交叠置于胸前的那一双手,手背上似乎长了些鳞片。
顾渲忍着满心起鸡皮疙瘩的恶心,又仔细瞧了瞧,发现那鳞片似乎是新从皮肉之下,生长出来的。
血丝还在不断地流入湖水中,而鳞片的颜色,却是一手银白鳞片,一手漆黑鳞片,密密麻麻地覆盖了整个手背。
若是顾渲知道双双鱼图为一黑一白,那么他此刻定会欣喜若狂,因为他不顾灼烫入水,本就是奉扶苏之命,潜入湖底寻找双鱼的踪迹。但是顾渲不知道,所以,一黑一白,首尾衔接的双鱼,愣是叫他当成了怪物。
随即,顾渲的注意力开始被另一件事吸引,他听见了很多声音,窸窸窣窣,尖针一般钻进他的耳朵里。
难以忍受的刺痛中,顾渲听出了那是扶苏夫人、黑袍男人、小狐狸,还有一道他并不熟悉的,深涧细流般的男人声音。
顾渲听扶苏夫人讲了许多,西洲大陆灵气衰竭,一个叫做灵雎的灵女,扶苏夫人是离氏最后的灵女。
那么他的母亲呢?他母亲生来与姨母一体双生,难道也是因为西洲灵气衰微吗?
母亲曾说是扶苏夫人夺走了她的一切,或许,是扶苏夫人掠夺了本该属于他母亲的灵气呢?
想到母亲出生时极有可能遭遇的不公虐。待,顾渲心中对扶苏夫人的恨意便更上了一层楼,他定要再寻机会为母亲报仇!!
如此想着,猝不及防地,一阵撕裂心脏的痛意传来,待他再睁开眼睛时,赫然发觉他正躺在湖边的沙壤上。
与先前一样,小狐狸还是负责看管他,但这一回,还有看守他的还多了一个——白骨?!
顾渲突然想起,他从湖底断墙处费劲力气挖出了一具白骨,然后,他被这具白骨附身了!!
思及此,顾渲猛地往后退,直到退到石碑之后,正欲出言怒斥,背后有人朝他后脑勺给了一巴掌。
“睡了那么久,够舒服了吧,赶紧来帮忙!”
打他后脑勺的人竟然是扶苏夫人!!他此生最大的仇人!!
顾渲压下心中愤愤,顺着扶苏夫人所指方向远望,入目所见,竟是冷峻的黑袍男人握着一根大腿骨在挖沙坑!!
这是什么人间奇景?!
“这根是你的!”
顾渲被扶苏夫人往怀里扫了根两拇指粗的惨白肋骨,随即,扶苏夫人往沙坑一指,不耐烦地催促他。
“挖坑,挖得越深越好,若是见到了跟这个差不多的鳞片,收集起来!”
朝扶苏夫人手中的银白鳞片定睛一看,顾渲下意识脱口而出,“我见过它!”
扶苏没想到双鱼的消息得来竟是如此不费吹灰之力,顾渲昏迷时,倒经历颇多,听顾渲描绘了他所见的,在湖底沉睡,双手手背长满细细密密鳞片的男人,扶苏确信了先前白骨所言的孤月幕另一条生路,没有骗她。
扶苏所知,孤月幕本不该有任何变化,但白骨却告诉她,过去十二年中,孤月幕幻化了两次。
第一次,是在九年前,也就是孤月幕开启的三年之后。
本被凝固的岁月落在孤月幕中,便是终年处于深夜,一轮孤月时隐时现,遍地焦土与焦尸大军。
但那一日,孤月幕突然刮起了阵阵狂风,夹杂着火陵炁阵未熄的火浪,焦尸大军就好像被烤熟了的肉串,狂风一刮,你血肉稀里哗啦地一块块落下,焦土涌动起来,如同长了嘴巴,啃食了焦尸身上掉落的血肉,连带着……
灼炙狂风继续吹,毫无停歇迹象,于是剩下森森炭黑骨架的焦尸,直接被挫骨扬灰了。
那之后的很久很久,连灼炙狂风都停下了,孤月幕安静得很。
突然有一天,白骨发现它的大腿骨上,长出了一根花枝,笨拙地摇摇摆摆,还会亲昵地蹭它。
紧接着,是大腿骨上越来越多的花枝,它们不知从哪里吸饱喝足了血,越来越红,似血鲜红欲滴。
然后,下了一场雨,雨水滚烫,浇落焦土,花枝冒出了花。苞,开了一朵朵幽冥之花,曼珠沙华。
滚烫的雨水越下越多,渐渐积蓄成了一片湖,孤月幕幻化了,有了血湖与幽冥之花,还有一座会冒鬼火的山峦。
着一袭火红嫁衣,袅袅婷婷,姗姗而来的女子,踏着满地幽冥之花而来,月眸黛眉,像白骨见过的画中神女。
白骨继续告诉扶苏,第二次孤月幕的幻化,亦是彻彻底底将它从浑噩中唤醒的一次。
三年前,某一天,白骨在血湖湖底给那一株主动亲昵靠近它的曼珠沙华讲故事,突然湖水沸腾滚烫,冒着气泡白雾。
血湖湖水翻涌,地动山摇,焦土皲裂出数条大裂缝,缝隙中血肉混杂的淤泥翻涌,无边无际曼珠沙华被淤泥掩埋。
白骨也被那腥臭无比的淤泥一道卷入了湖底裂缝之中,模糊视线彻底被漆黑所遮盖时,白骨看见血湖湖水迅速蒸发干涸。
原本的湖岸出现了一道高大男人的影子,长发披散,威风凛凛,浑身长满了黑白交杂的鳞片。
“每隔一段时间,我也不清楚究竟是多久……”
白骨郁闷得很:“灼炙狂风刮呀刮,焦尸大军被挫骨扬灰,然后曼珠沙华盛放,热雨成湖,紧接着,湖底裂缝,那个浑身长满黑白鳞片的男人会出现,继续下去发生什么,我没有睡着,但也只能模模糊糊感觉到些许。”
想了想,白骨拍了拍湖边的石碑,悠悠叹气:“这一块石碑,是那个浑身长满鳞片的男人立下的,字也是他刻的。”
“每回他出现又消失,我总能在石碑上瞧见多出来的一个‘离’字。”
白骨的坦诚与扶苏先前在湖岸另一边发现的银白鳞片不谋而合,很显然,那个浑身长满鳞片,很可能是孤月幕生门修炼化形的男人,此时此刻,应已苏醒,或许,顾渲以为陷入沉睡的他,正潜藏某处,静静地观察监视着他们。
“夫人你这是打算掘地三尺,从沙壤里将那只双鱼挖出来?”
顾渲负责的沙坑已经挖了足有一人高,但却一无所获,别说鳞片了,连块人。肉的影子都没有见着。
白骨缺胳膊少腿的,动弹不得,只能靠着小狐狸拽着它到处监工巡逻。
刚才黑袍男人的第四个沙坑过来,到了顾渲这边,正好听见顾渲的抱怨挖苦,一跃而起,骷髅头朝着顾渲的后脑勺砸了下去。小狐狸与白骨混熟了,一小少年,一白骨老小孩,两人配合得相当默契,小狐狸拽着白骨的脊椎骨,不给顾渲反应的机会,砸完之后,往上一扯,抱着白骨站在沙坑边上,略略略地吐舌头做鬼脸。
“大骗子!!你还想不想出去了呀!少说话多干活!!”
扶苏装作没看见,蹲在沙坑边上,一手挥着白惨惨的大腿骨,一手撑着下颌,望向无垠广袤的血湖湖面。
扶苏暗躇,她是不是该换个寻找双鱼的法子?
顾渲说他见到的那个长满鳞片的男人,裹着破衣烂衫,陷落在淤泥里。
她本打算从湖岸上挖坑通往湖底,如此一来,便可以避过顾渲所说的那些一碰就起水泡的曼珠沙华。
可,挖坑挖了许久,仍旧毫无所获。
扶苏不禁怀疑,先前那个男人出来换了新鳞片,就算换鳞后身体虚弱,那个男人他一定会躺回湖底休息吗?如果那个男人并不在湖底,他们这一群人,挖到猴年马月,沙坑通道挖得再深,到最后,也不过是落得个,徒劳无功的下场。
“阿榛!”
“什么事?”
黑袍男人从沙坑地底抬起头来,扶苏见他好好的堂堂灵枢阁一阁之主,被她使唤成了她昭阳府的长工,还有点小心虚。
“嘿嘿,坑咱不挖了,我想换个寻鱼的方法,咱游泳去吧?”
黑袍男人神色淡漠地拍了拍衣袍上的沙粒,对扶苏的建议完全包容,从善如流,脚尖轻踮,从坑底一跃而起。
“我这里,还有一个更简便,更直接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