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微五十五年,初春】
奴兰皇国的疆域空前壮大,少年又灭掉了一个反抗奴兰女皇的部落,得胜还朝。
“在那座燕凝大宫之内,储君就好像被女皇陛下抛弃了,连储君宫中的一个小小侍女都无权决定去留。”
少年一回宫,便听见了侍女们对储君的闲话。
他突然记起,他的第二个儿子,按照凡世的算法,竟也已经有了三十岁。
而立之年,本该建功立业,却因为女皇仍旧精神矍铄,牢牢端坐于燕凝大宫的皇位之上。
反倒,成了奴兰皇国的一个可有可无的装饰品。
侍女们一瞧见他,立刻如鸟兽惊慌地四散而去,少年倒也不在意,安静泡了一壶茶,等着一个人。
果然,没叫他等太久。
储君匆匆而来,一落座,开门见山。
“我想杀了她,父亲,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在储君眼中,他自幼便知道,母皇的燕凝大宫中有一个容貌绝世的赤瞳少年,那个赤瞳少年是他的亲生父亲。
宫里的侍女太监都说,那个少年不详,不老不死。
储君不信,但一年又一年过去,每年母皇的生辰,他被获准与少年相见时,被宫人称为赤公子的少年,还是一如既往的年轻。在他们所有人都在老去…………迈向死亡终结之时…………少年赤色的瞳仁依旧清澈。
“你这是弑母,会有报应的。”
少年从储君身上明确感觉到了杀念,阴郁黑浓,他见过的死人太多了,大部分还都是死在他的手上。
但对于这个口口声声唤他父亲的储君,少年难得生出一丝怜悯来,提醒道:“你的母亲远比你所想象的,更为不可撼动,不要试图去挑战她的权威……你会失败,后悔,绝望,毁掉你自己的一生。”
储君被拒绝,怒火中烧,愈加口不择言。
“您不老,仍旧年轻!但凡父亲您多花点心思,也不至于叫母皇被宫中那些进贡来的少年们,夺去了目光!!”
若放在从前,堂堂不周山上的赤神蟒,却沦落到被指责不努力地以色侍人,少年必然要暴揍那人一顿。
但如今,五十五年了,他被困在凡世,困在奴兰女皇的掌心,以至于被如此羞辱,也不恼。
“你的前面,其实还有一个兄长。”
“他出生时,我是第一个抱到他的,他在我怀里,软乎乎地挥着小手,眉心天生了一点赤蟒纹。”
少年想起那个孩子,难得温柔:“我想带他回家,回到我长大的地方。”
“可他连满月都没有活过,被活生生地炼化。”
少年轻笑了声,给了脸色发白的储君一个戏谑的笑意:“你见过你母皇手中的骨笛吗?”
“那是你的兄长,也是我唯一的儿子。”
储君显然被少年的话吓傻了,呆愣僵硬。
少年继续笑得开心。
“三十年前,一场大火,君栖宫倒了。可陛下不想再见那座宫,于是,君栖宫修葺了三十年,直至今日还没有修好。你是储君,十年前受封,你至今还是储君。那么,只要你不胡来,像尊泥像,你便永远会是奴兰皇国的储君。”
“可你一旦起兵失败,你可能被塞进冷宫,冷殿,或者丢入虿盆,反正你决计踏不出奴兰皇城半步。”
少年笑着反问储君:“你猜,你母皇知不知道……你今日特意寻了个与我独处的机会,来找我商量,杀她之事?”
“你,并非我的,生身,父亲?”
最后两字说得极其艰难,储君蓦然垂首,顿住半晌后,掩于袖下的手紧握得青筋暴起。
“看来,你并非我想象中那般蠢笨。”
少年缓声:“你的生身父亲,十年前便死了……他才是,君栖宫,真正的主人。”
话落,在储君的震惊中,少年转过身,望着碧波荡漾的一片清湖,沉默下来。
储君见少年似下了极大勇气才说出这番话来,不由得暗自心惊。
在他的过往记忆里,先宰相除了待他更宽厚一些,也再没有出格的动作,他是他的生父?
那么,为什么,他仍旧甘愿对他母皇俯首,做一世臣。
眼下,少年已经容忍了他唤他三十年父亲,为何如今又要亲口告诉他真相?
储君一直因上辈人的恩怨,待那位先宰相,心有隔阂,年少时,常常为了故意激怒身为宰相而出言讥讽。
“既然如此,她于你也有杀子之仇,我们两人联手,岂不是能将她置之死地?!”
少年闻言,眸子亮亮的,转过身,盯着欣喜的储君,好笑地反问:“你真的听明白,我在说什么了吗?”
茶案边的暖炉炭火烧得正旺,茶炉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你是想告诉我……”
储君一瞬间,面无人色,颤声问道:“她能杀第一个儿子,便能杀第二个!她根本不在乎我们!她手中的那一支骨笛,我曾听阿支提起,有一种秘法,以父母子女的血脉为纽带,可炼造出,蛊惑人心,操控神智之物!”
“所以,我不能帮你……相反,今日,这座凉亭之中发生的一切,我都将一五一十地呈报给你的母皇。”
少年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半百年前,蹲在他面前,模糊难辨的少女面容,他只记得那一双眸澄澈而决然。
“我永远都会站在她身边。”
杀伐,征战,为奴兰的皇位,燃尽最后一点神魂。
储君落寞且惶恐地离去,不久之后,少年听说了储君被关押的消息。
如此结果并未掀起少年心海的一丝波澜,倒是储君未死,令少年久违地想起了那位儒雅君子。
复陆君,那个五十多年前,西洲大陆上扬名的复陆公子,甘愿满身罪孽,不惜以复陆家族接下来七百年的家族气运,为他的陛下布湿诛子母阵,炼制骨笛,活生生将他困在凡世,如行尸走肉,成为奴兰女皇掌心的傀儡。
【太微五十七年,仲夏】
奴兰皇国的征伐脚步从未停下,数十年的积蓄实力,终是拥有了可以与天岐皇朝一战的本钱。
少年再次准备上战场,临行前,女皇召见了他。
少年奉召觐见,入殿后,女皇倚着凉椅,正闭眼休憩。
奴兰皇城布泊的仲夏极热,因此,大殿之内时常盛放满墙的冰块,用于消解暑气。
薄纱掩映的幕帘之后,高高在上的女皇一袭绯色宫裙,墨发披散,不施粉黛,却胜过世间风月几分。
如少年所猜测那般,复陆家族唯一被女皇留下的阿支,随侍在侧。
阿支似乎没想到他连招呼都不打,直接闯进了大殿,猛然愣住。
少年跪下行礼,“陛下找阿赤来,是为了天岐道门入战一事?”
“让阿赤为朕打了这么多年的战,阿赤对西洲大陆的势力起伏,果真越来越敏锐了。”
天岐皇朝的皇帝不知道从哪里请了一位修道之人,连败奴兰两战,天岐北境军中都尊称其为离道长。
那位离道长的道术符咒,少年瞧着很像出自不周山,但感觉比他所知道的不周山道术更为神秘莫测。
接下来,奴兰倾国与天岐之战,除非他能取离道长之命,否则,奴兰只能继续蛰伏于西洲大陆的偏僻苦寒之地。
……再等一个五六十年,甚至更久,才有机会,再与天岐交战。
“陛下对阿赤有何赐教?”
凉椅上的女皇微微睁开了双眸,随手端了杯茶水,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地下跪拜的少年。
“你觉得,阿支的祭祀之术,如何?”
少年猛地抬头,女皇认真等待他回答的模样,少年浑身发颤,控制不住地盯着阿支瞧。
干净无尘的冰墙下,少年突然觉得,冰块放得委实多了,他貌似,好冷。
“复陆宰相,亲自教导的下一任祭司,祭祀之术,应该是不错的。”
“那就好,那就好……”
不知过了许久,仿佛才回过神来的女皇,挥手示意少年到她跟前。
“阿赤,你们不周山族,实在是太受天道偏爱了,不老不死;而我们这些凡世中人呐……”
女皇纤细指尖抚过少年的脸庞,满意地看到少年眼中恐惧至极后的一丝绝望:“短短百年,一辈子,眨眼间就过了,还有好多事情,来不及做。你看,哪怕朕数十年如一日地精心地照顾着自己,死亡也步步逼近了呢。”
“不会的!!陛下不会有事的!”始终沉默的阿支突然激动:“阿支一定会为陛下,找出最好的药!”
“好,阿支你是个好孩子。”少年见女皇轻笑,满意道:“复陆宰相将你教导得很好。”
不曾想竟得到这般意外惊喜的答案,阿支也有些欢喜起来,“复陆宰相虽然只给了阿支部分残片,但是阿支已经研究了大半了,只是还缺一味药引,不知古籍中记载的药引究竟是哪一味,但阿支一定更努力!”
“阿支你自小,勤奋刻苦,在祭祀一术上,脾气固执倔犟得很。朕相信,那一味药引,你很快便能呈到朕的面前来。”
女皇抿唇,笑意直达眼底,打趣道:“祭祀之术,阿赤也很是精通,你们大可互相探讨一二。说不定,能得到些许意想不到的效果,眼下,阿赤即将上战场,不如阿支你跟着去,也可多向阿赤请教请教。”
少年重重咳嗽起来,那仿佛欲将五脏六腑齐齐咳出来的架势,吓得阿支手忙脚乱,忙不迭为少年倒茶润喉。
阿支见少年喘着粗气,甚至好心地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抚道:“赤公子,您的身体不太好啊。”
心头一阵慌乱后,少年终于止住了撕心裂肺的咳嗽。
少年抬首,恰与女皇对望。
女皇见少年一双赤瞳,大抵是因咳得太厉害,眼角微微泛红,正一瞬不瞬地凝视她。
“这还是今年入秋后,你第一次咳嗽,朕怎么看着,阿赤你比以往那些年,咳得更厉害了一些?”
女皇一抬眸扫过,阿支立即会意,欲为少年诊治。
“赤公子,你除了咳嗽,还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的?感觉热吗?胸闷吗?”
“原先复陆宰相还留下了许多上好的治咳嗽的药水,等会儿我回府拿来一些,赤公子你喝上一瓶,感觉会好很多。”
阿支手搭在少年腕上,自顾自地絮叨。
“若是复陆宰相留下的药水无用,赤公子你大可放心,待到了凉州,阿支我一定专门为赤公子配上一副药方,好好调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