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少年偶然得知,当年,是山君入凡世将他救回不周山。
后来,山君为他疗伤时,身子更是受寒毒侵蚀,一日日,渐渐衰弱。
尽管他暗中以不周山谷中的白骨泉水为山君医治,时至如今,山君也不过苟延残喘罢了。
事有凑巧,就在少年捡到被夔重伤的奴兰那一晚。
在竹林轩的山君屋中,少年无意瞧见了书阁秘案下,藏有的不周山秘籍。
秘籍中记载着诸多不周山族秘术,因其修行所需付出昂贵代价,不周山族祖先早已将它封存。
湿诛子母阵阵法便是其中之一。
少年更从秘籍上看到一种引灵咒术……顾名思义……便是施术者,将自身灵力,引入他人之身。
少年想到了山君,他的主人……他本该在许久之前,便将灵力还给她。
至于他,当年他一念之差,自以为是,却偷了山君的灵力,活该他这些年,成为她灵力暂时的容器。
引灵咒术的要求极苛刻,需要两人乃至亲,且施术之时,得是吉日日头升至最高处。
而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施术者,须以己之身献祭。
除了成亲,少年再想不出如何与山君成为至亲……更何况,大婚成亲之日,本就是大喜之日。
因而……少年急着向山君提出成亲……
山君爽快答应时,少年还曾有一丝不解,但并未深究。
此刻,眼见山君以己之身施引灵咒术,少年恍然明白了一切——引灵咒术,山君竟然也识得。
一切的开始,数年前,少年大着胆子告诉了山君大人——他喜欢她,结果被山君狠狠拒绝。
她说,就算她死,成了鬼,也不会喜欢上他。
之后,少年被山君施了忘情术。
可山君竟也没料到……忘情术因人而存在,少年却是一条赤神蟒,而少年喜欢的,是不周山君。
忘情术对少年,效用并不好。
少年醒来后,一算日子,竟是父亲所算出的山君入凡世之日,便偷偷溜出了谷,再后来,他遇见奴兰。
忘情术的后遗症,少年神智颇不清醒。
懵懵懂懂的少年贪恋上奴兰身上那一抹与山君相似的气息,死赖在她身边,却从头到脚被利用了个彻底。
少年想,后来,山君大抵一直以为是他贪玩才跑出不周山,入凡世……但真相并非如此。
就好像……少年以为他命大,才会正好被出来寻他回山的侍女找到……
不曾想竟是山君亲寻到了他,从布泊湖中救了他,再通知侍女来照顾昏迷未醒的他。
原来,数年前,他亲手准婚服,婚服上绣着的那句话,山君的回答是这样的。
少年惊觉,他还是被爱着的,他从不曾失去她。
少年惊慌失措,眼睁睁地看着山君轻声吟唱,手在空中结了印……
从小到大,他从未见过她那样的神情,从容坦然,好像是一切终于有了结局。
“山君!!!!!”骤然一声大哭,少年凄厉哭唤,“快住手!阿赤求求你了!!!快停下!!”
少年暗暗期待:山君……她不可能早就知道,他已记起了一切……她更不可能知道他要做什么……
可是,亲眼目睹的事实,无一不在告诉少年。
若他们两人之中,只能活下来一个,山君早就替他们两人做好了决定。
少年本以为山君打算将他丢入湿诛子母阵,始料未及,竟是引灵咒术,她竟然想要救他,救她的一条小宠物。
引灵咒术一旦施展,哪里有可能停下……不……他还有一个机会……逆转整个引灵咒!!!
没有人试过,结果如何,无人可知。
可哪个结果,都好过他眼睁睁看着山君为他而死。
少年费力朝山君笑了笑,就像小时候,父亲头一回将他领到山君的面前。
他捧着吃了一半的白米饭,朝山君笑。
这次,山君没有一脸嫌弃地说,“好丑的一条小蟒!”
山君喉中甜腥喷涌而出,点点滴滴落在婚服上。
“妆花了,不好看了,还说要成为最美的新娘子呢!!”
少年惨白了脸,用尽力气抱住了她,窝在她怀里,少年能感受到她浑身颤抖。
如浪涌来的记忆几乎要把少年吞没,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温度,她的身体在渐渐消失。
有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少年的脸上,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朦胧中,山君的笑也变得遥不可及。
少年痴痴地想:可她明明就在他身边啊……
少年又哭又笑,“山君大人,您穿这身嫁衣真是好看。”
山君擦擦唇角的血,喃喃道:“你这条傻蟒,本山君什么时候不好看了呀!!”
“……傻小蟒,以后我不在了……你要懂得好好照顾自己……不要总是轻易被人骗……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傻小蟒……下辈子……下辈子我们再见的时候……你要不要成为我真正的家人呀?”
关于山君的最后记忆,将他们的过往连成了完整的一幅画,定格在少年心头。
少年抱着山君,小声哽咽:“下辈子哪里够?……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永远永远……我们都要是一家人。”
记忆中,他被第一次留下,是十岁模样,也是不周山的大雪漫天。
那一年,他的父亲离他而去……在这世上,与他血脉相连的最后一人……也终于离开了。
山君找到了躲在床底下的他,安慰他:“阿赤,还有我在呢,我会永远保护你。”
那一段日子,他每每都要山君哄着,给他唱安眠曲,他才能睡得着。
“山君大人……别丢下我一个……别丢下我一个人……求你了。”
“好,我永远陪着阿赤。”
他最爱腻着她了,像跟屁虫一般随着她四处乱逛,有她在身边,他胆大包天,上房揭瓦都敢干。
不周山众族皆以为……他们两个……将来……会是不周山众族之中……最最般配的一对。
山君在少年眼前消失无踪,只余轻声道,“……阿赤,要好好活着呀,你属于天地四海,莫要被困住了……”
少年耳畔,布泊奴兰的怒吼声,夹杂着痛苦,不断传来,“阿赤!给我解药!!”
曾经一无所有,被部落遗弃的少女,终究还是成为了主宰部落巅峰权势的国主。
而那个少女,她此时此刻,正颓然无助地祈求着少年。
少年抬眸,怔怔地望着奴兰:其实,布泊奴兰一直是冷心冷情的,任何人任何事都只是她手中的棋子。
但她怕是永远也不会想到……有一日,她竟会如此无望地向曾经手中的棋子低头。
少年发誓:这一生再不会如此后悔。
若他当年不曾冒着一腔傻气,救下被布泊国主杖责,几乎命悬一线的少女奴兰,便不会被复陆祭司发现身份,便不会受水刑,得寒毒……便不会几乎丢了性命伤了根本……便不会需要山君的灵力来救命,便不会害死山君。
赤瞳滴血,衬着血红的婚服愈加妖冶。
少年撤掉祭台周遭的灵幕,一步步走向奴兰,冷笑:“布泊奴兰,你给山君陪葬吧?”
然而,下一瞬……
少年赤瞳里,少女突然轻笑着,解下了她身上厚重的铠甲,露出了微微隆起的腰腹。
“阿赤,我有了身孕了,你高不高兴?”
【太微四十五年,深秋】
奴兰女皇的第二个皇子行冠礼,得封储君。
宰相复陆君病重,女皇亲自端汤侍疾,朝臣百姓无不动容,纷纷自发为宰相复陆君祈福。
宰相府,暖厢内,此刻只有女皇与宰相复陆君两人。
女皇放下汤碗,抚着腕间用红绳串着的银珠。
失神半晌……
女皇突然想起什么,转而将探寻目光落到宰相复陆君身上,喃喃地问:“阿君,你后不后悔?”
……当年放弃唾手可得的布泊国主之位,甘愿一辈子止步于宰相,对她俯首称臣?
女皇没有用朕自称,反倒是用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我’字,宰相复陆君撑着手肘靠在床榻边沿。
眼前这个锦衣华服的女子,自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已过去了将近百年,可她仍旧如此动人。
而他形销骨立,缠绵病榻,再也不是当年,在布泊河边,兰花丛边,替她簪花的少年。
“后悔过。”
宰相复陆君见女皇神色微暗,杀意虽一闪而逝,却已如穿肠毒药,叫他心中愁苦难抑。
宰相复陆君不由自嘲:他的女皇,他的国主,主宰了他全部爱恨的这个女子,果然是为试探他而来。
他在燕凝大宫的文武百官前,跪了六十年三个月,终究还是得不到她的一点点信任。
“陛下……有时候,臣总是免不了想起……”
年老的宰相,咳嗽得厉害:“当年我若是赢了,赢过对你动的那颗心,是不是这些年,我的那个小奴兰,会过得好一些?”
布泊奴兰,当今西洲大陆最为强悍的奴兰皇国的女皇陛下,多么风光无限。
可是……他的奴兰……背负着千万罪孽,数千百的日日夜夜,不得安寝。
闻言,女皇垂首,许久默然不语之后,嗤笑了声。
“阿君,我刚从娘胎落地,便被复陆祭司断定为天煞孤星,不被生身父亲所喜。我生母要死了,那个男人更是连我生母最后一面都不肯相见。我被丢弃在冷宫十六年,得阿爹阿娘心善照顾,可是为了所谓部落长盛不衰,在那个男人眼中,我这个‘私生之子’,叫我‘男扮女装’,成为不周山君的祭品。”
女皇瞧着缠绵床榻之上的耄耋老人,保养得细腻柔软的一双纤纤素手,缓缓抚过老人发白的鬓角。
“你还记得,那个男人在我剑下,临死前,知道我是女儿身之时,恐惧似见鬼的模样吗?”
宰相复陆君浑身僵硬,长长叹了口气,望着女皇的浑浊双眸,神色中带着一丝期盼。
“你现在是陛下,还是我的小奴兰呢?”
女皇轻轻笑了笑,不答反问:“那么阿君喜欢的,心心念念不肯忘的……是百姓爱戴,手掌生杀,西洲大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奴兰女皇……还是那个连吃食都得用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连一条蟒都能委身的奴兰呢?”
女皇朱唇轻启,微扬的凤眼澄澈,宰相复陆君竟从中看出了一丝对他的期待来。
宰相复陆君却无法回答……因为他知道,他真心给出的那个答案,不会是女皇陛下所喜欢的。
但他苦熬了许多许多年,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走进她的燕凝大宫,他不想再欺人,也自欺了。
更何况,他的身后还有整个复陆家族,他得为那些依附他而得以逃脱女皇陛下疯狂报复的族人们,找到一条出路。
“陛下,我死之后……请您看在我服侍您这么多年的份上,留下阿支。”
绯色锦衣被秋风吹动,拂过宰相复陆君的掌心,带着奴兰国即将步入凌冽寒冬的一丝丝微凉启示。
“阿君,你总是这么聪明。”
容华灼灼的女皇,敛眸而将手从老人鬓边毫不犹豫地收回,倏地,莞尔一笑。
“既然你已清楚……那么我答应你,用奴兰的名义答应你,我会留下阿支。”
话落,女皇起身。
见她要走,再不相见,病容惨白的老人伸了手,竟破天荒头一回,想要为他的一生,留下点什么。
“奴兰!奴兰!若你没有遇到阿赤,若你没有遇到他……那个少年,你会不会,会不会永远爱我?”
女皇已走到门边,闻言,身形微微一顿,微不可察地抿紧了唇。
“阿君,我以为你不会问了……”
步摇微晃,秋色茫茫,映得珠玉璀璨。
女皇无奈,叹气道:“当年你选俯首称臣,便决定了,你永远不可能是阿赤。阿君,你要的太多了。得到,同时也意味着你需承担下,所有因‘宰相’身份而必须付出的代价。腥风血雨,如履薄冰,活着……而我们,再回不到当初。你可明白?”
“你曾经愿意……让我以‘女皇玩物’的身份活着吗?”
即将死去的宰相,百姓口中,奴兰女皇稳坐国主之位的最大功臣,绝望大笑。
“你不肯的……所以我,我走投无路,我活该无家可归。”
女皇很轻地笑了一下,轻描淡写的语气,好似全然不在意宰相复陆君那句话背后所隐含的痛楚。
女皇只是不由自主的抿唇,那是她自己也毫无意识的小动作,意味着此时,她心底很不痛快。
暖厢内,一片死寂。
女皇突然察觉到什么,微乎其微的慌张,唤了一声:“阿君?”
再没有人回答她,不管是“小奴兰,你来啦!”,亦或者是“陛下,臣在。”
复陆君觉得他被困住了……其实……她何尝不是呢?
她,也被困于那一座君栖宫里了,谁又比谁,付出更多的真心。
太微四十五年,深秋,奴兰皇国的宰相复陆君病逝。
头七之后,奴兰女皇下令对复陆祭司一族施以虿刑,只留下了一十五岁的少年阿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