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虽听不大懂黑袍男人的话,或许他的话有魔力,扶苏竟也乖乖照做了,轻轻揪了揪黑袍袖角。
忽地,一阵暖风拂过,扶苏柔顺散落肩侧的墨发被吹乱,一缕随风飘落,正正落到了黑袍男人掌心,被他握住。
扶苏与他两厢对视,心头蓦地一悸,黑袍男人却在此时松了手,若无其事接过她手中的汤碗。
“我知道你喜欢吃甜的,但是能不能留两颗给我啊?”扶苏及时转念,岔开话头,颇不好意思道:“都怪我今日忘记上元祭啦,媚娘也还没吃。媚娘待我很好,总不能我们都吃了,唯独落下她。多少也是尝个甜头,讨个彩头也好嘛!”
黑袍男人总算忍不住,喑哑声嗓里露出了诧异:“你知道我喜食甜?”
“前几日吃饭时……”扶苏怕他误会她暗中调查,忙解释:“桌上若有糖醋肉等味甜的菜色,你都会多动几筷子,我想你是爱吃甜的吧……”想了想,扶苏觉得有趣,便调侃了一句,“倒是与小狐狸一般口味,他也爱吃甜口的。其实不凑巧,眼下咱们若是在凉州,我倒是可以给你煮上一碗糖水鸡蛋,加蜜枣、燕窝、枸杞、从前我皇兄他……”
黑袍男人舀元宵的手猛顿住,狠咬汤匙,问:“皇兄?”
自知聊得兴起,一时失言,扶苏忙不迭笑着往回找补,插科打诨:“我有个好友,姓黄,我常常唤他黄兄啦!!”
说漏嘴的‘皇兄’似乎在扶苏一通解释下,黑袍男人相信了,但扶苏总觉得自那之后,黑袍男人似乎欲言又止。
算了,不多想,哪怕那位榛阁主心怀疑虑,反正他也不会有任何证据。
扶苏一番自我安慰,随即高高兴兴地转身进屋,领着媚娘再次前往郡南客栈实地查探了一番。
当初选定豫章郡开客栈时,昭阳府其他分府掌柜大多数并不同意,她一一登门拜访,讲明利弊,才通过了豫章客栈建约。后来中途出现由豫章郡南顶替豫章郡北成为新客栈选址时,昭阳府内又是一阵唇枪舌战,她又费了好大功夫才平息了分府掌柜的疑虑。如今客栈施工进展被剥皮案绊住,无法按时完工,回收盈余,分府掌柜们必定又颇有微词。
豫章郡南客栈前,一扇被郡民疯狂砸烂的大门前,郁闷却无奈的扶苏叉腰,默默骂了句脏话。
媚娘举着张告示,忧心忡忡望着扶苏,“夫人,您确定要如此吗?”
“成败在此一举!!”扶苏抬手拍拍她的肩膀,鼓励,“去吧媚娘,再坏,也不会更坏了。”
媚娘手中那是一张昭阳府的告示——迁家补偿银的数目再提高,十倍。
扶苏已然预见,昭阳府的公。告一出,豫章郡百姓该是何等的群情沸腾,议论纷纷。
或许,郡民骂她,就好像今早那老太婆骂裴卿卿一般,他们是商人,无奸不商,赚的都是黑心钱,不顾人命!
也或许,在此桩血淋淋的凶残剥皮案中,有家人无辜被杀的郡民真的拿刀来找她复仇……
或许,还会往她吃食里下药,扎小人诅咒她不得好死……
呃……其实她还是更喜欢被撑死……
扶苏努力乐观地想,最好还是被她喜欢的蜜枣糕、红糖藕酥、如意卷,还有麻辣肚丝,撑死。
贴完告示,媚娘引扶苏到了客栈内纳凉歇息,见四下无人,她便道出了自己的疑虑。
“夫人,若郡南地底埋了东西,咱们大可直接挖到底,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引蛇出洞?”
“是榛阁主提醒了我。”
穿行于一片凌乱狼藉的客栈工地,扶苏耐心解释:“榛阁主剑道修为之高,怕是天岐再无人出其左右。连他都差点着了那黑雾的道,咱们眼下对客栈地底的那东西一无所知,贸贸然挖下去,挖出我们无法制服的东西出来……不光是豫章郡南,与之毗邻的凉州,甚至整个天岐都受到波及,咱昭阳府罪过就大了。”
绕行客栈一圈,重回到大门口,放眼环顾郡南,扶苏满目黄沙,而郡民所谓的家,实际只是地坑——挖在黄沙底下,连一扇门、半片瓦都没有,只是随便用不知道哪里捡来的木板搭在出口,随时可以被风沙刮走。
不期然,客栈正对面地坑里,露出了一双孩子的蓝眼睛,怯生生地,又带了点好奇地,盯着扶苏。
扶苏问媚娘,“那是谁?”
“那是一个奴兰女人的孩子,死了七天了。”
媚娘想起七日前,挂在客栈门口的那具无头血尸,不忍道:“十年前那场雁谷关大战,奴兰惨败,撤退时,奴兰女军奴全被当做阻挡威虎营追击的肉盾抛下,那个奴兰女人是其中之一,她逃到郡南,生下孩子……重操旧业,养大了小可。”
没有人照顾,那么这几日,这孩子怎么活下来的?
随着那个叫做小可的孩子蠕动着爬出地坑,扶苏瞠目结舌,虽然她的疑惑得到了解答,但还不如……从不知。
那真是一个骨瘦如柴的瘦小孩子,脏污布料包裹的双腿干涸血迹斑斑——他挖了自己的腿肉为食?
震撼……憋屈……难受且无力……
扶苏忆起多年前,那人曾对她说起天岐北境,豫章郡。
豫章郡本属于凉州管辖,但随着天岐、奴兰在雁谷关交战愈来愈多,豫章郡渐渐成了‘三不管’地带。
胤都不管,凉州都督不管,豫章郡守不管……
大多数豫章郡民是天岐人与奴兰人的后代,这一类人被叫做骡人——像骡子一样,杂交来的杂种牲口。
骡人被天岐人当做奴兰野蛮人,反过来又被奴兰人当做低等异族奴隶。他们不仅仅在整个北境不受待见,甚至于小小一座豫章郡,因为住在豫章郡的天岐人觉得他们肮脏,骡人也只配得到郡南这一片黄沙遍地,寸草不生的荒凉之地。
小孩爬不动了,趴在沙道中间,朝扶苏颤巍巍伸出了手,“夫人…救…救救我吧……我会报…报答您的……”
扶苏倏地眼热,疾步向前搭住了小孩沾满鲜血和沙土的小手,须臾后,回身吩咐媚娘。
“找块木板,咱们把他抬回去。”
昭阳府告示的效果很好,五百两银子,对身无分文的郡南郡民而言,无疑是一笔从天而降,堪比白得的巨款。
无论郡民们如何嘲讽昭阳府府主人傻钱多,白花花的银子最终还是帮助他们克服了对于血淋淋剥皮尸体的恐惧。
公。告贴出后的三个时辰里,有十三个郡民找媚娘签了契书,只等明日天一亮便收拾行李离开豫章郡。
这就是扶苏要的结果,江湖俗话有云——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狂风暴肆虐过后的苦楝院落,出奇破破烂烂,屋墙挡风效用约等于无,房梁摇摇欲坠,实在不能住人。
扶苏与媚娘联手将小可身上伤口收拾了一番,一扭头,扶苏便见小狐狸趴在断壁边,一动不动地瞧着她。
扶苏朝小狐狸招招手,唤道:“小狐狸扳着脸呢!不高兴吗?”
“娘亲又捡了个小孩回家!”
小狐狸紧张得揪自己斗篷的狐狸毛,难过问扶苏:“他也是娘亲的儿子,也是来找娘亲的吗?”
不知道为何,耷拉小耳朵的这一只毛绒绒小狐狸,莫名叫扶苏起了逗逗他的坏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