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陆支大惊失色，面色倏地惨白……什么是……他很后悔？
赤公子怎么能后悔？！赤公子分明说过，视他为家人！！若是他后悔了……
那么千年以来，他的悔恨……为复生赤公子而做的所有努力，双手沾染的杀戮……又算什么？！
赤瞳少年满心痛苦，却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复陆支，记忆里的阿支弟弟，已成了耄耋老人。
正慌乱无措地，颤颤巍巍朝他走来，它是傀儡，每走一步，浑身上下的零件便嘎吱作响。
听起来，瘆人得紧。
然而……复陆支无法靠近他，盛华孟留下的木笼光圈，毫不留情地将它击翻在地，手腕摧折，露出青铜腕骨……
——赤公子很后悔。
当年，离道长分明向他给出了警示……
他若是听从，那时便杀了阿支……或许，不会有千年来……由阿支亲手制造的杀/戮。
连同今日，死于复生法阵祭祀的数万冤魂……
虽是灵雎复生，说到底……皆如同千年前，战场上，死在他赤神蟒手里的各国战士一般，亦都是他的罪孽。
“——阿支，和我一起走吧，好不好？”
然而，赤瞳少年此言，却结结实实的一记重锤，砸碎了复陆支的全部生念。
复陆支先是呵呵轻笑，随即笑声渐渐尖锐，带着不甘与愤恨，最后手指着它自己，癫狂大笑着，问赤瞳少年。
“连你也要我死？”
——
千年前，复陆君年少时，游历西洲大陆，曾无意中得到了一本古籍。
那本古籍名为《偃录》，记载着制作人形、兽形傀儡，各类木制机关，战场火炮、投石器的方法。
可惜，《偃录》所记载的制作人形傀儡，所需材料，实在太过珍贵难得……
复陆君不知考虑什么，始终没有动工。
直到数十年之后……
年岁渐长，复陆君老态初显，预感到他将不久于人世，而他手中仍然有诸多事情未了结……
还有他辅佐半生，守护了一世的女皇陛下，他们在权欲中渐行渐远，到头来，他还是放不下她。
《偃录》被摆放在他的床头，几乎要被翻烂。
储君造反，奴兰女皇将储君软禁之后，复陆君终于动了制作一只人形傀儡的念头。
《偃录》古籍中所记载的人形傀儡，基本由傀儡师操控。
通常，傀儡师手中常有一根极细丝线，以手指动作操控人形傀儡。
若是傀儡师身死，那么，那只人形傀儡便只是一堆破铜烂铁，棉絮绸缎，再无用处。
……
复陆君自知，他区区血肉之躯，注定是要死的。
但人形傀儡不行，它会是他所有祈愿，最为忠诚的执行者。
于是……复陆君费尽心思，放出复陆宰相府中的所有暗卫，走遍西洲大陆，甚至不惜求上化外之人……
终于……复陆君，收集齐全了制作不生不死人形傀儡，甚至言行举止，皆发自傀儡自身的材料。
复陆君凝聚了他毕生道术修为入黑曜炁珠，作为人形傀儡的心脏，青铜浇筑为骨骸，赤蚕丝为血脉……
以人皮为相。
一个言行举止，皆与真人无二的少年，出生了，明媚而活泼。
复陆君赐它复陆为姓，又为它取名为阿支……在奴兰文中……是永恒的意思……
少年阿支的心脏——黑曜炁珠，每颗都刻着复陆君对他的期望……与训诫。
——对奴兰女皇绝对忠诚，不可背叛。
——为奴兰女皇修复长生不老法阵，守奴兰皇朝万代千秋。
——不可伤人性命。
复陆君于阿支而言，如兄如父。
他教授了阿支道术咒诀，符箓八卦，无一不是倾囊相授，但阿支它……终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
阿支自诞生之后，或许是复陆君的手艺太好，阿支的一切表现，都太像人了……
阿支会饿，会自己下厨；阿支被打，会痛，会哭，连眼泪都是热的，咸的；
阿支更会觉得困，日落之后，便要回房休息；甚至，他还懂得什么是喜欢，它喜欢复陆君的一个小侄女……
因为复陆宰相府的课堂上，只有那个小侄女愿意跟它一起玩耍。
后来，小侄女被人非礼之后，从山上推了下去，以此诬陷是阿支所为。
阿支失了控，它找出那人，一模一样的手法，丢进南风馆之后，将他从那座高山上，推了下去。
——复陆支忘记了复陆君在它心脏，黑耀炁珠刻下的训诫——不可伤人性命。
因此，复陆支受到了惩罚，心脏里的一颗黑耀炁珠碎裂成齑粉，少了百年之命。
复陆君对他亲手制造出来的傀儡，进行了修改，感受不到任何五欲，连眼泪都被剥夺。
……
阿支杀人之后，奴兰皇城的许多人都曾于暗中试过……杀死复陆支……
下毒，暗箭，放火，无所不用其极……
一只傀儡，不老不死啊……
数年之后，复陆君身亡，奴兰女皇诛灭复陆全族。
奴兰女皇派人来接它入宫，阿支才知道，它被‘父亲’复陆君当做一份礼物，留在了奴兰女皇身边。
……
奴兰女皇待一只傀儡……好吗？
自然很好，毕竟还要靠着阿支修复完整长生不老法阵，而且，少年阿支很聪明，很听话……
哪怕她将它丢到蛮荒战场之上，战场的凶杀之气对于阿支这类傀儡而言，是无声的折磨。
它心脏处的黑耀炁珠，裂缝越来越大，碎了一颗，又一颗……
“这个你拿着。”
阿支闻言，猝然抬眸，是它的监视对象，赤公子。
刚从战场杀敌回来的赤瞳少年，擦干净了手，递给它一枚凝脂般柔润的古玉。
见阿支它不拿，赤瞳少年干脆蹲下来，以长辈的口吻，耐心解释：“此乃苍璜，可为你蔽开战场上的凶杀气息。”
“你知道奴兰女皇派我来做什么吗？”
见阿支像小刺猬似的，赤瞳少年抬手揉揉它乱糟糟的头发，笑得很是无奈：“我是她的刀剑，替她征战沙场……你是她的祭司，助她长生不老……都是被她利用，我们没有什么不同。小阿支，我的年纪，足够当你爷爷了，我不讨厌你……”
…………
巨木盘根错节，树冠遮天蔽日，幽幽松绿……
幽幽松绿的木笼光圈，横亘两人之间。
复陆支一瞬不瞬，紧盯着赤瞳少年，声嗓嘶哑，嘲讽地问：“你不是让我好好活下去的吗？你骗我的吗？”
赤瞳少年沉默。
见状，复陆支喉咙里低声嗬嗬，整座蛇山地宫的骷髅冰境禁制法阵，是为诛灭非人之物……
非人之物……不周山异兽是，它也是啊……
……
它心脏的黑曜炁珠镌刻着忠诚对象，奴兰女皇陛下，临终前，布下了骷髅冰境。
女皇陛下为了她的国，终究是对它不放心，将它算计困在了蛇山地宫百年。
如此做法，复陆支倒很是理解……毕竟女皇陛下没能如愿以偿地长生不老……反倒是它，不老不死。
谁能说得准，漫漫岁月长河里，它将一如既往地忠诚于奴兰皇朝呢？
可是为什么，连赤公子都觉得它该死？
——是赤公子的‘好好活着’，它才活到现在的。
复陆支一声声地重复着问赤瞳少年，“为什么要后悔啊？为什么要后悔让我活下来啊？”
世上只有赤公子与它是一样的，都被迫困在原本就不属于它们的地方。
都是复陆君一手造就的，工具。
……
…………
闻言，被控诉的赤瞳少年无可奈何。
“离道长说得没错，道门中人，不该入红尘凡世的。”
……
…………
通透如离道长，亦无法堪破红尘俗世的七情六欲。
他不过是一条赤神蟒……又岂能做得到？
……
…………
“离道长？”
复陆支抬手，撩开衣袖，手腕上的‘离扶苏’刺青，似乎正在无声地嘲讽它。
——“阿支，阿赤既留了话，让你离开奴兰皇城，是他很艰难才做出的选择……”
——白裳飘逸的女道长，温柔地劝他，“要跟我走吗？我也正打算游历西洲呢，咱俩作伴，会很好玩的哦！”
赤瞳少年长叹了口气，敛眸掩下失望，“我曾拜托离道长，若我身亡，请她来奴兰皇城，带你离开。”
……
奴兰女皇劝它留下来，赤公子还是有复生可能的，蛇山地宫可交由它处置。
……
得到它拒绝随同离开奴兰皇城的回答之后，离道长在它手腕上留下了刺青，只说欠她一个人情，将来要还。
……
原来，是如此的还法？
自它地宫溶洞里，见到白骨泉水镜中沉睡的白衣女子之后，它手腕上‘离扶苏’的刺青便开始发热……
生机迅速消散，黑耀炁珠更是迅速衰老，直至连符诀都无法施唤。
——
孤月幕中……响起老人的一声声绝望嗤笑……
鸡皮鹤发的耄耋老人，一身老去的皮囊里，最后一颗黑曜炁珠，喀嚓，随着极轻微的碎裂声……
复陆支的指尖开始沙化……而后是双臂，肩膀……
鬼哭狼嚎的灼炙狂风，很快将细沙吹散，响彻地宫与孤月幕的阴测测笑声，渐渐弱了下来……
“既然如此，我若是不多杀一些，哪里对得起你们的抬爱？”
耳边，老人的阴测笑声渐弱……
赤瞳少年已是神魂，无泪可流，身形却晃悠得厉害，几乎要站立不住。
此时此刻，无人知晓，复陆支身死，却非终结，而是开始。
一场猎杀，敲响了进攻的锣鼓！！
——
千里之外的豫章郡南，晴空之下，陡然起风，黄沙漫卷，铺天盖地袭向凉州方向。
胖郡守原本正在郡守府中打算盘，恼火前不久，他结结实实地被昭阳府的扶苏夫人，狠狠摆了一道。
谁能想到，他满心欢喜地期待着收钱！！
结果，昭阳府一口答应下来的百万两银子赈款，却是送到了凉州都督府，韩焉的手上？！！
天岐朝堂谁人不知，凉州都督韩焉是郎左相一派，而他是萧右相的门生，与凉州都督韩焉，那是水火不容！！
百万两赈款啊！！
到了嘴边的肉，竟然，还是被昭阳府那个扶苏夫人给设计了。
如今奴兰赤鳞铁甲大军围攻凉州，战事吃紧，粮草辎重，处处要花费。
凉州都督韩焉定然不会再将那笔百万两赈款吐出来，而且，怕是等凉州一战之后，还会找他算其他赈款的账……
胖郡守越想越憋屈！！
如何使用那笔百万两赈款，他都想好了呢！！
该给自己留下五十万两白银，再将其中一半送入胤都，孝敬给萧右相。
萧右相看在真金白银的份上，他早日回到胤都的希望必定大涨，到时，便能彻底摆脱豫章郡这片贫瘠的荒漠之地。
“那贱女人还真是心机，本官就知道她没有那么好心！！”
……
蓦地，窗外似乎吹起了一阵大风。
……
胖郡守起初并不在意，直到狂风呼啸声渐行渐近，管家匆匆来报豫章郡南有异，他才挪动肥腻身子，踏上郡守府墙头……
眺望远方，似乎是起了一场沙尘暴。
对于豫章郡而言，初春时节，隔三差五的沙尘暴再寻常不过。
然而，胖郡守虽然庸碌无能，却对生死有着无法解释的敏锐直觉……
抬手接过管家递来的远镜，胖郡守凝视着那片遮天蔽日的沙尘暴，不多时，面色陡然惨白……
那不是沙尘暴，而是尸蝗虫，尸蝗虫群！！
尸蝗虫被天岐北境的百姓称作恶魔，如今恶魔张开了血盆大口，所过之处，寸草不留。
“快！备马！快备马！！”
胖郡守惊慌失措，跌跌撞撞地奔下郡守府墙头，狼狈地大喊大叫！！
“恶魔来了！恶魔来了！！快跑！！！”
——多年前，复陆支无意中，在蛇山地宫里找到了尸蝗虫卵。
——并且，恰好因为蛇山地宫的骷髅冰境不稳，禁制法阵开始松动，复陆支得以将尸蝗虫卵带出蛇山地宫。
——尸蝗虫喜欢冬冷夏热的干燥沙地，而豫章郡南，满是黄沙，地底深处是最好的孕育之所。
——开始是一间地下密室，孵化了一雄一雌两只尸蝗虫……
——而后……豫章郡南地底，一张大网展开，繁殖得越来越多……
整片豫章郡南的地下，密密麻麻的沟壑，沙坑里填满了被复陆支催眠而陷入沉睡的尸蝗虫……
只待有朝一日，成为复陆支麾下，冲锋陷阵的大军。
如今，复陆支以死解开了尸蝗虫的催眠，传闻中的尸蝗虫群，饥饿了十多年，正在疯狂进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