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岐境内的姑珩山,深山里的老猎户柴屋,传出阵阵哀凄的啜泣。
裴卿卿本就烦躁,嘉娘哭得双眼红。肿了还不停,更是令他抓狂,不耐烦地喝斥了一句。
“别哭了!你那大侄子不去害人,你就该谢天谢地了,旁人怎么敢害他那样一条毒蛇!!”
嘉娘幽怨地瞥了裴卿卿一眼,掉着眼泪反驳:“阿渲变成那样也是被人害的!他一个孩子懂得什么!!”
裴卿卿冷笑:“他懂得什么?他懂得可多了呢!懂得如何利用小狐狸威逼扶苏背叛天岐!!”
嘉娘恨恨咬唇,眼泪掉得更厉害了:“那也是他被人逼着,才会做那些坏事,等那赤神蟒从他身上出去,他就好了!”
裴卿卿呸了一声:“我不信!!”
嘉娘:“裴卿卿你?!”
眼见裴卿卿与嘉娘两人直接便要在小院子里吵起来……
萧虑突然深感责任重大,秦扶苏远行,他得好好维护柴屋小院的和睦才是啊!!
被扶苏困在深山柴屋的这些日子,萧虑自觉与这一位粉衫摇扇的妖娆公子还挺投缘。
将裴卿卿列为他最好的倾听者之后……当柴屋里有了意见分歧,比如早饭吃什么,午饭吃什么,晚饭吃什么……
他都是站在裴卿卿一边的,因而此时也不例外……
此时,虽然裴卿卿与嘉娘生出的这一点小矛盾,裴卿卿身为男子,让让嘉娘也是该的,但萧虑一想到顾渲……
他很喜欢小狐狸的,因此知道顾渲曾经绑架过小狐狸之后……自然而然……会站在了裴卿卿立场……
“柴屋上有秦扶苏临走前留下的禁制,一般人根本打不开。”
萧虑耐心解释:“可嘉娘你也亲眼目睹的……那一道赤光法阵猝然出现之后,顾渲才突然彻底化蟒。”
“我虽然很讨厌秦扶苏,但是我同意她与那位神神秘秘的榛阁主对顾渲病症的判断……”
萧虑安抚地拍了拍裴卿卿的肩膀,无声劝他冷静一些。
“所以我猜测……顾渲之所以会突然化蟒,应该是一开始对他施加催骨、熔魂之术的那个人,以那道赤光法阵将他召走。”
闻言,裴卿卿愤然捶桌,难得发怒:“扶苏与榛阁主他们此行,目的便是为了调查复陆宰相府与蛇山地宫。……这些天,顾渲分明安静了很多,连鳞片都不再长了……今日突然化蟒,扶苏一定遇到了危险……不行,我得马上去奴兰小镇找他们!!”
按照自家娘亲的叮嘱,小狐狸每天都乖乖睡一场甜甜的午觉。
此时,小狐狸秦缺又从一场美梦中醒来,牵着花绳,遛着大公鸡,从屋里出来找裴叔叔玩……
但刚到小院子里,小狐狸秦缺便听见裴卿卿提起了自家娘亲。
小狐狸秦缺可快乐了,以为自家娘亲与父皇回来了,颠颠跑到小院子门口,东张西望地瞧……
但是瞧了半晌,小院子外面却安安静静的……只有几只小蜻蜓低低地飞来飞去……
“裴叔叔,娘亲还没有回来吗?”
被小狐狸秦缺仰着小脑袋,期待地仰望着,裴卿卿忍着怒火,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小狐狸实情。
突然,一点碧光颤颤悠悠地从重重树影之间飞出来。
“呀!萤火虫!裴叔叔快看呐,是漂亮的萤火虫!!”
小狐狸秦缺眼尖,最先瞅见了,快乐地伸手去迎接那一点碧光,却被身旁的裴卿卿仗着人高手长,抢了个先。
碧灵萤落入裴卿卿掌心,如同归巢的倦鸟,亲昵地绕着裴卿卿掌心飞了一圈,才噗地幻化成了一行碧字小条。
——宰相府确认有异,通知凉州都督韩焉
——召集两队护镖卫支援,我会沿途留下记号。
骤然得到此消息,裴卿卿手冷脚软,身形晃了晃,几乎没能站稳。
扶苏她既然将碧灵萤送到了他手里,那么这一封消息自然是给他的,也只有他才熟知与凉州都督韩焉的私下联络方式。
但是复陆宰相府究竟有多危险?!
以至于,扶苏要通知凉州都督韩焉?甚至还要求他动用两队护镖卫?
……护镖卫战力,扶苏是了解的……
扶苏她一定被困住了!!
萧虑从扶苏送来的消息中看到凉州都督韩焉之名,登时心生警惕……
虽说他自从上折自请辞官之后,便不再掺和琅琊萧氏的诸多恩恩怨怨。
但他仍旧暗中关注着琅琊萧氏……和他们的仇家对手……凉州都督韩焉便是其中一个……
谨慎说来,琅琊萧氏与凉州都督韩焉并未有你死我活的恩怨,只是,凉州都督韩焉与左相郎善私交甚密。
凉州都督韩焉更是认了左相郎善嫡孙为义子,可见韩焉与左相郎善关系之好。
而左相郎善与他父亲,在天岐胤都朝堂上,向来不对盘……属于你说东,我偏要往西,绝不同行。
秦扶苏何时竟与凉州都督韩焉有了联络?
只是因昭阳府的生意,于公往来呢?……还是他们于私,亦如同韩焉与左相郎善一般,过从甚密?
小狐狸秦缺抓住了裴卿卿的手,心思敏。感的小少年敏锐察觉到了漂亮萤火虫送来的关于娘亲的消息,不是好事。
小少年见裴叔叔也很惊慌紧张,也不敢露出害怕的样子了,坚强地忍住了眼泪。
裴卿卿撑着石桌,深呼吸了许久,才缓过神来,此时,小狐狸秦缺拽了拽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裴叔叔,娘亲出事了吗?”
裴卿卿努力地扯着嘴角向小狐狸秦缺笑,但从小狐狸害怕的眼神里,他知道他自己一定笑得特别难看。
“缺缺别担心,扶苏她只是遇上了点小麻烦,裴叔叔很快就会去帮她的。”
小狐狸秦缺根本不信,但他很懂事。
他始终牢记着自家娘亲的叮嘱,不能给裴叔叔添麻烦……虽然担心娘亲,却也不再多问,只乖乖地蹲到了小院子门边。
娘亲说等她回来的时候,会给他带很多奴兰小镇才有的小玩意,吃的,玩的……
现在他什么也不要了,只要娘亲快点回来,还有父皇,父皇也要快点回来……
嘉娘见到碧灵萤归来的一刹那,早忘记了痛哭,扑向碧灵萤,待看清楚了碧灵萤送回来的消息……
嘉娘崩溃捂脸,嚎啕大哭:“是阿渲,一定是阿渲被复陆支抓走了!!”
裴卿卿额角青筋一跳一跳,疼得他火冒三丈,怒不可遏,一把扫掉了石桌上的茶具。
大公鸡凄厉尖叫,噼里啪啦,茶具落地,砸碎成了满地尖瓷。
那一块块的碎瓷,尖端锐利刺眼,几乎要将裴卿卿的眼底都扎出血来。
“嘉娘你眼里除了你那侄子顾渲以外,还有谁?!”
裴卿卿怒喝:“扶苏如今生死……”
裴卿卿本想说‘扶苏如今身死难料’,骤然想到小狐狸秦缺还在一旁,只好咽下满心愤然,转身回屋给媚娘写信。
才走两步,便听见嘉娘幽幽低喃,“夫人可是汝阳离氏后人,道术法器多得很,又有剑道臻境的榛阁主随行,能出什么事呢?……过去的每一回,夫人命好,总有贵人相助,化险为夷……这一次,肯定也一样啊……”
但她的阿渲不一样,他们顾氏好像受到了残酷的诅咒,当满心欢喜地以为能握住幸运与福气时,下一瞬……
却总是发现,其实那就是她妄想出来的一场美梦。
她不配。
“夫人不是为了阿渲才去的复陆宰相府么?为什么阿渲还会被抓回去呢?”
嘉娘死死盯着眼前摊开的双手,掌心的伤口都是为了阻止顾渲发狂自残时,被他满身的鳞片所划伤。
血泪混杂在一起,根本不是昭阳府大掌柜,养尊处优,纤细白皙的那双手。
“阿渲那个孩子,还能不能变回人呢?他被那一道赤光法阵带走,最后一眼,还在央我救他。”
“那扶苏呢?!扶苏不会疼吗?!”
裴卿卿攥紧了拳,他实在无法理解,从前那个温柔聪慧的嘉娘,为何会变成如今偏执自私的模样。
“扶苏能不能回来,完全不重要吗?!”
裴卿卿甚是愤怒,吼道:“你若是真那般在乎顾渲……当顾渲找你要扶苏亲手所画的黄符之时……当你眼睁睁地看着顾渲越长越快,十年时间,便已到了弱冠模样的时候……当你收到扶苏询问你顾婉遗留之子的那一封火漆银笺……你便该晓得,顾渲很危险……无论是对于他自己,亦或是旁人而言,他都需要被收监,被监管!!”
“纵使夫人早知道阿渲有难,她不会出手相帮的!!”
嘉娘仰头,阴测测地盯着裴卿卿:“夫人怨恨婉娘,是夫人害死了婉娘,夫人又怎么会救下阿渲?为她自己养一个敌人呢?!哪怕是现在,夫人不也是因为蛇山地宫有用,阿渲有用,才愿意去一趟复陆宰相府的吗?!”
裴卿卿不愿继续与嘉娘多言,转身便走。
萧虑见状,忙不迭跟上,关上屋门,商量道:“此事发生于奴兰国地盘内,最好不要让凉州都督韩焉掺和进来。”
裴卿卿朝萧虑翻了个白眼,他既不蠢也不笨,韩焉身居凉州都督高位,手中掌控的是天岐北境军的调配重权。
如此人物,若牵扯进来,行差踏错,便极可能引起天岐与奴兰的纷争。
适才得到扶苏消息,他亦是因此,差点以为他的眼睛因为最近几日压力陡增而出现了幻觉。
确认了好几遍,却发现扶苏的的确确是命他通知凉州都督韩焉,他向来不违抗扶苏之令,因此,只能照做。
“裴卿卿你听我说!”
萧虑努力劝说:“姑珩山上有一处天岐北境最神秘的防御驻地……我与驻地统领相熟……若我拜托他,他一定愿意调派人手潜入奴兰小镇帮我们!!”
裴卿卿毫不怀疑萧虑的话,皱了半晌的眉终于抚平,欣喜道:“你真的愿意帮我们?不是偷偷挖坑给我们跳?”
闻言,萧虑喉咙一滞。
他自然是有私心的,哪怕不管琅琊萧氏之事,但他也无法做到袖手旁观凉州都督韩焉获得如此大功劳。
是的,大功劳。
若他所料不错,秦扶苏一定在复陆宰相府内发现了奴兰试图对天岐不利的证据。
若让凉州都督韩焉抢了先机……凭借着韩焉与左相郎善的私交关系……岐帝必然会更看重左相郎善。
这是身为琅琊萧氏大公子,他无法容忍的。
但是,他也并非全然私心……于公,蜂巢塔台作为天岐北境最大的防御驻地,潜入奴兰国地盘多年。
……仔细论起来,蜂巢塔台比起韩焉,对奴兰小镇与复陆宰相府的熟悉程度,定然更为深厚。
……蜂巢塔台更适合营救扶苏与榛阁主他们!!
“我们不是知己吗?咱可是约定了一起逛抱花楼的关系,我不会骗你的!!”
裴卿卿还是头一回违背扶苏命令,心中很是忐忑,转念一想,萧虑说得十分有道理,于是点头答应了。
“萧大公子,你尽快去寻你那蜂巢塔台统领的朋友!!
想了想,裴卿卿又道:“我两个时辰之后,立即先行赶往复陆宰相府……到时候,咱们在复陆宰相府前汇合!!”
话音未落,蓦地,裴卿卿听见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晴日暴雷。
推门而出,小狐狸秦缺指着姑珩山的另一边,红着眼眶,惊慌失措地攥住了裴卿卿的手。
“裴叔叔,那里是娘亲去的地方吗?”
裴卿卿整个人都慌了……是啊……那里当然是……
姑珩山的另一边……奴兰小镇……复陆宰相府……扶苏就在那里!!
山峦的远处……黑烟滚滚,火光冲天。
萧虑惊呼:“咱们隔得大半座山都能瞧得见,我想,着火的地方,火势肯定不小!!”
小狐狸秦缺一听,鼻尖一酸,娘亲不在他身边,娘亲可能出事了!!
可他却不敢哭,他怕裴叔叔讨厌了他,不带他去找娘亲。
“裴叔叔,带缺缺去找娘亲好不好啊?缺缺不要好玩的了,缺缺想娘亲了……”
裴卿卿揉了把眼睛,将小狐狸一把抱起来,安慰地摸了摸他毛绒绒的小脑袋:“我们这就去找娘亲。”
萧虑立刻出声阻止:“不行!!”
“为什么不行?!”
裴卿卿看也不看萧虑,红眼睛直勾勾盯着黑烟火光之处。
“我本来便要去助扶苏一臂之力,如今不过是提前了而已!!”
“没有做好万全准备,你贸贸然去,就是送死!!”
此刻的萧虑,像是完全换了个人,人高马大,说起话来,言之凿凿,有理有据,掷地有声。
“适才顾渲彻底化为原身,我想那只红色巨蟒应该就是秦扶苏所言,庇护奴兰国的不周山异兽!!”
萧虑不知道赤神蟒是什么东西,但是他这些年在姑珩山晃悠,多多少少也听说了一点奴兰百姓口中,念念叨叨的赤神蟒出,奴兰万岁之言。
“可你注意到了吗?赤神蟒蟒首上长了角!!”
裴卿卿猝然抬眸,惊疑难定:“此事我晓得,扶苏曾教过我,那是,化蟒成蛟的意思?”
“是!”
萧虑沉声,忧虑重重:“我不知道秦扶苏打不打得过,或许榛阁主还能与之一战,但是你与我,我们都不行。”
“那我更得去!!”
“什么?!”
瞧着裴卿卿一脸坚毅笃定,萧虑顿时无力,合着他费尽口舌地解释,他啥都没有听进去?!
“为什么?!”
裴卿卿几乎脱口而出,话到唇边,却又先将小狐狸秦缺放上石桌,捂着他的小耳朵,才向萧虑坦白。
“扶苏还怀着身孕呢!!”
萧虑目瞪口呆,太过惊讶,以至于脱口而出:“秦扶苏不是喜欢我吗?”
裴卿卿忍住了狠狠揣萧虑一脚,难过得语气都放得很柔。软……
……这些年,姜姑娘送来的药方,一张比一张苦。
扶苏爱吃甜食,那些比黄连蛇胆要苦上百倍的药汤,却当成了一日三餐在用。
凉州竹馆里的每个人都晓得,昭阳府府主,扶苏夫人成天口头禅便是怕死,总是念叨着她留名青史之前,绝对不能死。
……然而实际上,扶苏她根本不在乎她的生死。
比害怕更恐怖的是,她不在乎,无所谓,随意……
……扶苏要替一个人守着天岐北境的百姓……她还要为她视作亲生儿子的昭阳府挑选一个合格称职的承继者……她还得想尽办法为汝阳离氏巫蛊一案四处奔走,搜集证据……扶苏要做的事情那么多……
然而那么多的事情里,没有一件事,关于她自己。
……每一件事,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旁人……为了穆候……为了昭阳府……为了汝阳离氏……
“萧虑……扶苏她从未替她自己着想过……扶苏她自己根本没有想要的东西!!”
裴卿卿抹了抹湿。润的眼角,萧虑看不下去了,撇过脸……所以,裴卿卿是担心……
“复陆宰相府一定发生了什么,我担心这一回,扶苏要将她自己搭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