屹立千年的姑珩山,连绵千里不断,冠盖古树遍布,枝繁叶茂,树影憧憧。
重峦叠嶂,峭壁绝岭之间,鸟雀惊啼,虎豹狂啸,惊起一片深林骚乱。
溪流边的青石板,赤光阵阵……溪涧潺潺流水突然之间,如开水滚烫……热气沸腾……烟雾缭绕……
水岸边的草丛里,蜻蜓低飞……水溪中的红色小鲤鱼扑腾翻滚,齐齐游向溪涧尽头的幽深溶洞……
溶洞很长,也很窄,只容得下人侧身紧贴溶洞洞壁缓慢地往前挪动……
一时之间,几乎看不见尽头。
红色小鲤鱼甩着尾巴,穿行于九曲十八弯的溶洞水道,蓦地,视野豁然开朗,
……面前是一幕水声汹涌,水花四溅的瀑布,悬挂绝壁之上。
在激流湍湍的瀑布边上徘徊,红色小鲤鱼似乎听到了瀑布尽头,召唤它归家的一声声低喃。
犹豫了一瞬,红色小鲤鱼跃入了湍流瀑布,瞬间被席卷。
天旋地转之时,红色小鲤鱼看到了溶洞石壁上镶嵌各色晶莹玉石……层层叠叠……仿佛一幅幅奇幻迷离的壁画……
——偏僻荒凉的宫殿里,一个婴儿渐渐长成了少年,后来,少年有了一个好朋友……
——好朋友变成了一条通体赤红的巨蟒,被投入了冰湖中,湖岸边很多人围聚在一起,振臂高呼……
——少年被装扮成了少女,很多人唱歌跳舞,杀鸡宰牛,将少女献给了一座通天的高山。
——高山里有很多飞禽走兽,有一个人首蟒尾的少年,还有一个站在山巅的女子……
还有好多瑰丽精妙的壁画,红色小鲤鱼看不明白,在它还想要多瞧上几眼时,便坠入了瀑布底部。
被湍流裹挟着继续向前时,红色小鲤鱼看见了最大的溶洞石壁上,色彩最为斑斓的一幅壁画……
——那是身穿锦衣华服的少女,与山巅上的女子挥剑打斗……
——最后,山巅上的女子双手拜向苍天,云海翻滚汹涌,惊雷阵阵,少女赢得了战争,戴上了皇冠……
——她坐在高高的宝座上,下面跪拜着许许多多,望不见边际的人……
……好熟悉的画面,为什么心底还有点疼疼的呢?
红色小鲤鱼被湍流摇晃得头晕,深不见底的溶洞底部,突然朝它张开了血盆大口。
红色小鲤鱼都快被吓哭了,眨眨眼睛一看,哟呵,原来是一具早已化为白骨的巨蟒蛇骨。
巨蟒蛇骨的每一处细节都保存得很完整,甚至连同它曾经受过的伤口,但是,这一副巨蟒蛇骨,缺了一齿。
像是被人生生用刀剑砍下的,砍肉会流血,会疼……
红色小鲤鱼好奇地想,也不知道砍断牙齿,会不会疼得厉害呢?
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巨蟒了,当年撼动山河的巨蟒,如今只剩下了一具白骨。
……獠牙阴森森,巨蟒蛇骨上,爬满了很多幽绿藤蔓,藤蔓上开着一朵朵雍容却也素净的洁白花朵。
……
…………
绝壁上的一幕瀑布水流湍急,冲刷着巨蟒蛇骨。
溶洞廊道内,有好多漂亮的小蝴蝶飞来飞去……薄纱蝶翅上银光点点……照亮了红色小鲤鱼归家的路……
瀑布水流的尽头,与巨蟒蛇骨的脊骨盘踞方向是一致的……
渐渐地……溶洞石壁上开始出现了很多奇形怪状的白色石头……
红色小鲤鱼甩着尾巴拼命靠近地游,隔着水幕,溶洞石壁上镶嵌堆叠的……竟是一条条蟒骨,它们被摆放成千姿百态……
一层一层地垒成了溶洞石壁的壁面……数不胜数……蜿蜒直向溶洞最尽头的幽暗之处。
也不知道被瀑布水流裹挟了多久……红色小鲤鱼终于被放开……游进了一汪巨大的青铜壁池里,还有淡淡的幽冷香气。
巨大的青铜壁池之内,还有一座白沙垒成的高台,高台之上,也是一汪泉水。
但那一汪泉水波澜不兴,如同一面不染纤尘的镜子。
此时此刻……
泉水水镜之上……躺着一个被黑色斗篷包裹着女子……她像是睡着了,但是水镜渐渐地,被一抹血红浸染……
睡着了的女子身旁,还有一个黑衣男人,脊背佝偻,紧紧握着女子的手。
红色小鲤鱼甩着尾巴往前游了游,终于看清了黑衣男人的脸,冰冷得像一座雕像,哀恸,绝望,无助。
他戴着一张鬼面具,鬼面狰狞,但如同古井一般的黑沉眼睛里,掉了好多眼泪。
红色小鲤鱼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水里好闷啊,它好难受……它吐了两个泡泡,从水底下冒出头来……
好像它曾经也那样哭过,难受过,它很想安慰那个黑衣男人,可是它只能继续吐泡泡……
突然,有人笑了……
阴冷的声音与召唤它来到此处的那一声声低喃,很像……
红色小鲤鱼游到了另一边,这才发现,原来巨蟒蛇骨尾端,矗立着一座巨大的雕像,是一整块的羊脂白玉雕刻而成。
雕像是一个容颜极美,凤眼微扬,容貌姣好的凌厉女子。
红色小鲤鱼突然想起……这不就是……它在晶莹玉石壁画上看到的那一位头戴皇冠的女子么?
雕像与壁画,长得一模一样……
锦衣华服,右手执长剑,左手执长笛,容华灼灼,英姿飒爽。
与皇冠华服女子雕像相距一丈之远……亦是个女子……绛红宫装,雍容华贵……
红色小鲤鱼想,它听到的阴冷笑声……就是她在笑……
轻笑的女子脚边,被五花大绑的少年公子骂骂咧咧,被侍女眼疾手快地堵住了嘴巴。
红色小鲤鱼闻了闻,在狼狈不堪的少年公子的神魂里,闻到了一股与之前那四个人一模一样的味道。
“离姬竟被伤成了这样?”
裙摆摇曳,复陆伊儿朝白沙高台靠近了几步,一手扶着腰腹,一手以帕捂唇,语气惊讶,一双美眸却是含笑的。
“是呼韩邪所伤吧?……真是可怕呢!”
复陆伊儿暗叹着,扶苏与这黑衣男人也真是好运气,无人相告,竟然能误打误撞地从鲤池落入这地宫溶洞里来……
“……本宫没想到啊,十二年前,呼韩邪为了将离姬留在身边,不惜那样伤害她……”
复陆伊儿笑着:“十二年后,呼韩邪他心心念念的离姬,竟然又被他自己伤成了这样……”
蓦地……
铜蠡兽首门环哐啷一阵振聋发聩的巨响,庄严肃穆的石门缓缓而开,一文弱小书生模样的公子闲庭信步而来。
“长姐,我到东苑遍寻不着您,原来您已先行一步,入了赤庙。”
闻言,复陆伊儿抿唇转身,似乎很不想见到小书生,但转念一想,指了指皇冠华服女子雕像前的狼狈少年公子。
“这是第五个,也是咱们复陆家族千秋万代功业的最后一块奠基石……小七,你立刻将他收拾收拾。”
小书生,复陆七,亦是柳七,凝视着他自小骄傲,万事争强好胜的长姐,脑海中回想了小时候她对他的照顾。
复陆支大人给他的命令并非阻止复陆伊儿开启阵法,但他犹豫再三,五儿临死前对他的叮嘱,言犹在耳。
——“小七,咱们幼时身体不好,长姐每日前往赤庙烧香祈愿,风雨无阻,向赤大人祈求咱们平安长大,无病无灾。”
——“若非那样,若是那日,长姐留在家中,便不会撞见那一件事,便不会知道赤庙里的所有秘密……”
五儿觉得是他们的病,才害得长姐被卷进奴兰皇族的龌龊秘密里,他们有责任保护长姐不受伤害。
柳七深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温声劝复陆伊儿:“长姐,为了你所谓的宏图伟业,五儿死了,父亲也死了……咱们复陆家,只剩下你与我……我进赤庙之前,整座复陆宰相府已经被烧毁成了一片废墟,……”
“长姐,醒醒吧……你再不收手,怕是我也保不了你了。”
被她眼中仍旧年幼的弟弟如此语重心长地规劝,复陆伊儿只觉得她的威信受到了挑战,微怒道:“待阵法大成,本宫将诞下赤大人的转世……到了那个时候,本宫便是赤大人之母,百姓,朝堂百官,都将一一拜服于本宫的脚下!!”
“本宫亦可挥使赤大人,征服整片西洲大陆!!”
“只差一步,一步登天……小七,你不要再阻拦本宫……否则,本宫也不必继续顾念姐弟之情。”
侍女收到复陆伊儿的示意,忙不迭向柳七呈上一柄匕首。
……镶嵌着珠宝的蟒牙匕首,蟒牙匕刃上仍然沾着些许干涸的血迹。
柳七有一瞬之间的恍然,五儿便是被这一柄蟒牙匕首杀死。
……她的四个未婚夫婿,亦是被这一柄蟒牙匕首切下头颅,剖开胸腔,取出心脏。
献祭给了那一尊的羊脂白玉雕刻而成的皇冠华服女子雕像。
百丈高的女子雕像,面容沉静,似笑非笑,是这一座姑珩山下,埋藏了上千年的地宫之主——奴兰女皇。
见复陆伊儿已被权势欲望腐蚀了神魂,柳七了然,敛眸抬眸之间,文弱消失不见,只剩下了冷漠。
柳七接过了侍女递送上来的蟒牙匕首……
他缓步走向五花大绑的少年,半蹲着,抓住了少年的左手手腕。
少年口不能言,惊恐地瞪大了双眼,死死瞪着小书生打扮的柳七。
他简直不敢相信此时此刻,他眼前所见的一切……什么赤大人?什么五儿小姐死了?这里又是哪里?!
奴兰帝姬娘娘派人将他抓到这里来,究竟想要对他做什么?!
还有东苑暖阁里的那些公子呢?
复陆宰相府似乎遭到了残酷袭击,四处起火,但赤鳞铁甲军不去剿贼,为何冲进东苑暖阁,不由分手,举刀便砍?!
少年整个脑袋已经乱成了一锅浆糊,匕刃寒芒闪烁,柳七欺身而来,蟒牙匕首抵上了他的手腕,轻轻划过。
侍女端了一石碗上来,举到他手腕之下,接住了他的血。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死到临头,少年猛烈挣扎起来,柳七附到少年耳边,低声道:“我可以救你,但我要你向我保证,你的兄长云春,能够说服云瀑国主,发兵攻打天岐。”
云瀑国向来不愿与战争牵扯上关系,他们更喜欢穿行于深山老林里,采摘瓜果,寻找珍奇药材;或者开垦天地,种植粮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觉得打仗既耗费时间,又耗费力气,还是做生意好,只要动动嘴皮子和脑袋瓜……
云氏乃云瀑第一豪族,云瀑国国主年事已高,膝下无子,倒也看得开,将云春当做亲子教导。
云秋启程前来奴兰小镇,参加复陆宰相府的招婿晚宴之前,云瀑国上下,已经流传了很久,云瀑国国主打算将国主之位,传给他的兄长云春。
骤然听闻柳七所言,云秋目瞪口呆,说服云瀑国派兵攻打天岐?
等等,奴兰国也打算向天岐宣战吗?
云秋不寒而栗地扫视了一眼端庄华贵的奴兰帝姬娘娘,目光重新瞪回柳七,他们是疯了吗?
天岐皇朝的北境军,多年来,威名远播西洲大陆,战神穆候虽死,但如今的岐帝秦绝,铁腕强权,手段毒辣,绝非善类。
他每每听兄长云春提起岐帝之时,除了仰慕又嫉妒,还有一丝畏惧。
云瀑国的虾兵蟹将,发兵攻打天岐北境,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寻死路……柳七愿意放他一条生路的条件……
根本就是让他拉着云瀑国上上下下,所有百姓们的父亲,兄长,儿子,丈夫,去跳火坑!!
“呜呜呜!呜呜!!呜!!”……我拒绝!你滚!滚!
云秋喉咙呜咽,失血后,唇色渐白,却痛心疾首,怒不可遏地瞪着他。
觑了一眼渐渐滴满鲜血的石碗,柳七哼笑了一声:“你见过鲤池小桥边上的那四棵青松吗?”
被五花大绑的狼狈云秋顿住了挣扎,被柳七掐住了脖子的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便露出了脖子上一道猫爪抓痕。
他很早便拿着生辰庚帖进了复陆宰相府,宰相府中各处,他闲来无事时,游玩了数遍,一草一木已然熟悉得很。
那时候他还与一道游玩的公子提过困惑,鲤池小桥边的那四棵青松,长得高矮不一,应该是不同年份栽种于鲤池之旁。
他经常跟着云瀑的山货郎进深山采摘菌菇野味,因而看得出来,枝叶最为繁茂的那一棵青松,树龄应该在十一二年左右。
柳七一见云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一脸若有所思,便了然,云秋有注意到那四棵青松的不同之处。
“云秋公子,既然如此,你不愿意与我合作,那么,我最后提醒你一句……那四棵青松便是你的榜样,你将与他们一样,成为奴兰帝姬娘娘,孵化她亲生儿子的养料哦……”
话音未落,柳七温柔的眼睛,看似无意地扫过了青铜壁池里,热气氤氲的水流里,冒出水面来瞧戏的红色小鲤鱼。
“我真是蛮期待的,我那大侄子,孵化出来之后,会有多好玩。”
青铜壁池里,红色小鲤鱼悚然惊惧——他,他刚才看了它一眼,温柔地笑得阴测测,仿佛下一刻,便要将它抓起来红烧。
不要不要,它不要成为一只红烧小鲤鱼,要死它也要选择清蒸!!多加葱姜蒜!!!
红色小鲤鱼噗地潜回了池水里,甩着尾巴,逃命似的游回了那一座巨大的女皇雕像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