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男人拧干了帕子,小心轻柔地擦着怀中人湿哒哒的一头墨发,不露声色地嘶哑着嗓子,宽慰道:“这是天岐之主的担子,你不过一小商人,认真赚钱,按数纳税银,便已经足够。至于奴兰国主呼韩邪的无知挑衅……”
“十二年前,呼韩邪败了一次,不知收敛,天岐不介意再败他一次。”
“是的是的!”小狐狸玩够了顾渲,哒哒跑到扶苏身边,“父皇说,犯天岐边境者,杀无赦!!”
突然听到小狐狸唤父皇,扶苏微怔愣,脱口而出:“什么?”
小狐狸心直口快,话一出口,还未接收到自家父皇的一记眼刀,已脊背发凉,一脸讳莫如深地跑回湖边石碑。
哼,还是欺负大骗子好玩,戳戳戳!!!
孤月幕中的热雨一浇,扶苏与黑袍男人之间的心意相通便也解了,但拜连日来的心意相通,黑袍男人必定早知小狐狸身份。扶苏倒一点也不担忧黑袍男人会因‘秦绝栀子’的理由而伤害小狐狸,事实上……
扶苏与神色颇紧张的黑袍男人面面相觑,倏地笑了,她着实多虑了,阿榛与小狐狸关系很好的吧~
“小狐狸一点也不像秦绝,是不是?”
黑袍男人一下没反应过来:“???”
待理清怀中人所言,黑袍男人面具下,锋利紧抿的薄唇抽搐,剑眉一挑,心思难以言表地,淡淡嗯了声。
“秦绝虽然不是个东西,但小狐狸很可爱啊!”
浑身峻冷之意的高大男人面无表情,眼角余光扫过不远处,将顾渲当玩具,欺负得乐在其中的小傻狐狸。
“我猜,小狐狸软软萌萌的,活泼单纯,应是像了他娘亲,只是那个被秦绝辜负的女子,不知在哪里。”扶苏默默叹了口气,感伤又惋惜,“火漆银笺我发了大半个月了,秦绝那厮竟连人影都没派来,他可真是不怕我虐。待他小崽子哦!!”
“你怎知,是他被辜负了,而非那女子辜负了他呢?”
黑袍男人如此反问,倒真叫扶苏一时语塞,但秦绝从小到大留给她的残酷暴戾,无情冷血的印象实在是过于根深蒂固。
扶苏笃定地摇摇头,认真道:“那人睚眦必报,才不会让人辜负他呢,我告诉过你吗?小时候,我被他欺负惨了!!”
“所以,你还是打算将小狐狸送还胤都?”
黑袍男人当机立断,打断了扶苏与他继续探讨小时候秦绝如何欺负弱小无助的她,反问道:“小狐狸或许不想回去?”
“我再喜欢小狐狸,终归并非他真正的娘亲,怎能因以己之私而留下他?”
“若小狐狸他……只是一普通的乡野小少年便也罢了……”
扶苏揣着满心的温柔,不自觉地将怜爱目光落到小狐狸身上,“可他偏偏是岐帝之子,胤都那座皇城,帝位之争……”
“哪怕小狐狸他并无肖想,甚至不在乎,可那一群群觊觎天岐帝位的妖魔鬼怪,他哪里能躲得过。”
黑袍男人喉咙酸涩,诸多解释沉甸甸压在心头,当年,他也是人,会害怕,会恐惧,会有私心。
怀中人神色悲戚,黑袍男人唇齿之间却难为‘秦绝’辩一字……果然是帝位之争……
她对他的恨,从来没有消减过。
“你自己擦吧。”
突然被塞了一手帕子,满头雾水的扶苏一下怔愣住,呆若木鸡地看着黑袍男人将她摆正,起身后,背影落寞地走远。
扶苏眨眨眼睛,莫名其妙:“…………”
阿榛他又开始了!!又开始生气了!!这一回,他又奇奇怪怪地生什么闷气呢?!
扶苏一愣一愣地望着背影萧瑟,盘腿正襟危坐的黑袍男人,他似乎是在检查湖边的石碑。
扶苏不由陷入反省……她刚才说了什么惹阿榛生气的话吗?
上回也是,她骂完秦绝之后,阿榛好像就突然生闷气,甩手走人了,晚饭也没吃,然后……
当夜,顾渲趁虚而入,绑走了小狐狸,还威胁她带湿诛女尸顾婉来雁谷关交换人质,再然后,她被顾渲诱入孤月幕。
阿榛生闷气的后果太严重了!!
扶苏突然惊醒,她得好好深究深究,把阿榛这个古古怪怪的毛病给彻底治好了!!
思及此,有所打算的扶苏朝小狐狸殷勤招手,“小狐狸呀,过来让我揉揉。”
早先,小狐狸被勒令不能靠近自家娘亲,得让娘亲好好休息。
但此刻不同啦,自家娘亲的召唤自然是不能拒绝哒!!
小狐狸秦缺心底乐开了花,嘟着小嘴挑衅似的瞄了石碑另一边,正摩挲着石碑上雕刻花纹的黑袍男人,欢喜雀跃地蹦蹦哒哒,也顾不得自家娘亲才从湖里捞上来不久,全身还湿哒哒的,便一头扑进了自家娘亲的怀抱中。
“呜呜~~娘亲,缺缺错了。”
扶苏一听,自然便晓得了小狐狸是为哪一件事向她承认错误,毕竟自从小狐狸出现在她身边,拢共也就发了一回小脾气。
但小狐狸的这一回小脾气,倒也不是无理取闹,她并不生气,反倒对小狐狸有些自责愧疚。
正月二十,恰好是小狐狸的生辰。
对于小狐狸而言,他自小未见过生母,既然找到了娘亲,生辰之日于小狐狸而言便是他与娘亲初逢的日子。
自然而然,小狐狸会特别看重,她甚至能想象到,小狐狸那天有多期待她送他生辰礼。
扶苏自问,在对待生辰此事上,她也不例外。
年幼时,她也总是将这一日子看得极重,总是期待又好奇,她的母亲会送她什么生辰礼呢?
会有母亲亲自下厨做的长寿面吃吗?她可不可以贪心地向母亲再多要一个煎蛋,洒了黑芝麻的那种!
皇兄……皇兄又会送她什么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还有秦绝那混账,生辰那日,他若胆敢来招惹她发火,她一定不会轻易原谅他!!
“娘亲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还在生缺缺的气?”
小狐狸更害怕了,双手搂紧了扶苏的脖颈,小心翼翼地讨好道:“缺缺再也不敢了,娘亲不要生气。”
扶苏飘远的思绪被怀里软软的这只小毛团子拉回,生怕小狐狸被她连累了受寒,扶苏将小狐狸从身上扒拉下来,她理解了小狐狸的孩童脾气,但她也清晰记得,看到香囊里那一截染血的断指时,一瞬间揪心的剧痛。
若非有阿榛帮忙,连她都无法保证小狐狸被顾渲绑走后,是否能毫发无损。
先前她担心秦绝找她麻烦,扪心自问,若小狐狸真出了意外,用不着秦绝报复,她都无法原谅自己。
一念及此,扶苏咬唇,将安慰小狐狸不要怕的念头从脑海中赶走,敛眸摸摸怀中小狐狸的小脑袋瓜。
为吓唬小狐狸,扶苏故意放低声音,捏着小狐狸的耳朵,严肃问道:“哪里错了?”
“父…咳…榛伯伯教训缺缺了……”
小狐狸习惯了察言观色,见自家娘亲板着脸生气,彻底慌了,着急解释:“娘亲有叮嘱缺缺不要摘下玉佩的,缺缺该听娘亲的话,是缺缺太笨了。”
从小到大,他一直很羡慕秦稷和秦熙,因为他们犯了错,皇后娘娘与淑妃娘娘都会训诫他们。
但他每次犯错,皇后娘娘只罚他身边的宫女太监,后来慢慢的,宫女太监便不再乐意放他玩。
如果娘亲陪在他身边,他们才不会骂他是有娘生没娘养的小杂种。
“娘亲,缺缺以后会乖的,娘亲不要生缺缺的气。”
小狐狸紧张得打哆嗦,他太害怕了,娘亲觉得他不乖,一定会把他交给父皇,将他丢在那座冷冰冰的皇城里。
越想越恐惧,小狐狸耷拉着小脑袋,扶苏见他小手偷偷抹眼泪,本想就这么算了,但又觉得不行。
顾渲装成赵家侄子,两个小少年不过相处了五六日,小狐狸便全心信任了顾渲,警惕性如此低,如此不设防。
秦绝派人接回小狐狸之后,在那一座吃人的皇城,将来的帝位之争,小狐狸岂不是要被其他兄弟吃得骨头都不剩下?
“娘亲要是还生气,那就打缺缺吧,缺缺一点也不会疼的。”
扶苏低头一瞧,小狐狸仰着小脑袋,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露出无辜神色来,还带着点小委屈地望着她。
扶苏被萌得心软,只得咬牙努力装得严肃起来,“真的知道错了?”
“嗯嗯!”小狐狸点头:“榛伯伯狠狠地训了缺缺啦,不可以随便相信外人!!”
扶苏好奇,随口逗趣:“小狐狸什么时候和榛伯伯关系那么好的?说,你俩背着我偷偷干什么了?”
本来,扶苏说者无意,只是随口逗逗小狐狸,没想到小狐狸听着有心,一下子紧张起来。
小狐狸搅着小手指,万分纠结犹豫:他要站在父皇那一边吗?娘亲要是知道他与父皇一道欺骗她,隐瞒榛伯伯就是父皇这件事,娘亲会不会讨厌他呀……但是父皇已经向他承诺了,只要他不说,父皇、娘亲,还有缺缺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小狐狸想什么呢?”
扶苏戳戳小狐狸咕噜噜的小肚子,谁知小狐狸一脸被吓着了,连连摆手,“没有没有!缺缺没有偷偷地想坏事情!!”
扶苏眯着眼睛,凑近了小狐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哦!!没有想坏事情吗?!”
被自家娘亲面无表情,甚至有一丝严肃地盯着,小狐狸心底发毛,拨浪鼓似的摇头:“缺缺没有做坏事情!”
坏事情都是父皇做的,他是被父皇胁迫的!嗯!就是这样子!!
丝毫未发觉自己已被小狐狸时刻准备着栽赃陷害,黑袍男人检查湖边石碑时,蓦地打了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