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人找过我,他们不知道我的名字,但知道我能解决他们的问题。我是个解决问题的人,且坚信世间一切问题都有解决之法。如果有必要,如果你给得足够多,我可以帮你联系到美国总统,或者是亚马逊丛林里娶了三个老婆的食人族酋长。
现在,某人求我办一件大事。
某人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我把车驶出车库,邻居家的孩子站在围栏后面朝我招手。他是小胖墩,父亲是大名鼎鼎的肉肠大王。我从车里探出头:“小胖墩,有什么事?”
“我听别人说起过你?”小胖墩提防地看了眼身后。“他们说你很厉害。”
我熄火,下车走到围栏旁。“什么事?”我亲切地摸了摸他尖瘦的脑袋。虽然他叫小胖墩,但他瘦得可怕,简直像一捆枯柴。
“我在学校遇到问题了。”小胖墩委屈地说,手伸进衣服里动来动去。
我露出理解的微笑:“你是失恋了吗?”
“不是,”小胖墩立即否认,“我才不要谈恋爱,女人都好麻烦。”
“说的没错。”我赞同地点点头。
“我有个同学,”小胖墩说,“他很壮,总是欺负我。”他朝我偏了下头,指着耳朵后面的伤口给我看,“昨天他把我推到地上。”他做了个极度厌恶的表情,“我很没面子。”
我能想象他的心情,平时在家里是皇帝,在学校被人骑头上拉屎。“你以前遇到这些问题是怎么处理的。”我趴在围栏上,看着他们家修得整整齐齐的草坪,我想自己家的草坪好久没修了。我觉得当初不应该买别墅,完全用不着,这是消费陷阱。
“我……”小胖墩抓了抓头发,“一般请他们吃东西,多请几次就好说话了。”
“真逊。”我故意说。
小胖墩没接话,过了半晌他问我:“那你说怎么办,我又打不过他们。”
“打架不靠拳头。”
“那靠什么?”小胖墩好奇地望着我。
“狠劲。”
“狠劲?”小胖墩重复了一遍。
“你今年多大了?”我问他。
小胖墩抬头想了想,“十一岁。”
“你想让那些人再也不敢欺负你吗?”我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他愣了下,点点头。“嗯。”
我用下巴指了指他身后的石头,“你看那块石头怎么样。”
小胖墩转身把石头捡起来,两只手抱着掂了掂。“好重。”他说。
“那就再选一块轻点的。”
“用来干吗?”
我叹口气,真是笨。“把它带到学校去,”我一本正经地对他说,“等上课的时候,你就拿出来,当着老师和学生的面,砸那个欺负你的同学的脑袋,下手没必要太重。”
小胖墩看了看手里的石头,又吃惊地看着我:“把他打死了怎么办?,我会被警察抓走的。”
“我向你保证,”我说,“绝对不会。”我咧嘴一笑,“你还是祖国的花朵,没人会责怪你,大家都会认为你是校园暴力的反抗者。”我伸手捏了捏他没什么肉的脸颊,“更何况你还有个好爸爸,他会帮你的。”我向他告别,上了自己车。
“我要怎么感谢你。”小胖墩说,“我有钱,两千够吗?”
我笑着摆摆手,“不用了。”开上车道,透过反光镜,看到小胖墩仍旧心事重重地趴在围栏上。我真期待他接下来会干些什么,最好是个大新闻,我喜欢大新闻。
我喜欢看新闻,不管记者怎么篡改,新闻总能展现一部分的事实。而比起网络媒体,我更喜欢报纸。报纸不需要先声夺人,报纸只需要静静叙述。今天都市报的头条为:“肉肠大王张城和酒店大亨王炳炎洽谈在本市筹建美食城”;二条为“无人驾驶汽车在本市试行”;三条为“本市职业小三已成规模——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这个城市有太多问题了,问题都是由人造成的。
张女士不仅是个单亲妈妈,还是个漂亮的单亲妈妈。这会为她带来许多问题。但她遇到了我,我是个善于解决问题的人。我和她约在万达广场的一家肯德基见面。我不喜欢肯德基,尤其是周末的肯德基。一群孩子,无休无止的吵闹。但这是一桩生意,你得为客户着想。她可以为孩子点上一份双人套餐,另加一份薯条。然后她就可以坐下来安心和我谈生意,最重要的是她熟悉这里。一个无依无靠的单亲妈妈,面对一个号称可以解决所有问题的神秘人,她需要一个熟悉的场地给她心理暗示:“我很安全。”
我们面对面坐下来,倒没有急着直入主题。女人需要安全感,这需要时间,当然也需要谎言。我问她要不要来一杯咖啡什么的,虽然不好喝。
“喔,不要。”张女士腼腆地笑笑,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我点了个双人套餐,里面有两杯饮料。”她看了看坐在另一个角落的儿子。“吃东西的时候不要玩手机。”
她儿子看了她一眼,用薯条蘸了点番茄酱,若无其事地继续玩玩手机。
“孩子大了不听话。”张女士尴尬地说。
“哎,现在孩子都这样。”我感同身受地说,“我小孩才六岁,一点都不听话,真是伤脑筋。”
我点了点头,要了两杯咖啡。
一听这话,她的笑容变得亲切了。“都一样,都一样。”
服务员端来两杯咖啡,我把其中一杯推到张女士面前。她迟疑了一下,将咖啡捧在手里,“谢谢。”
我啜了口咖啡,感觉还不错,没有想象得那么难喝。张女士低着头,望着咖啡杯,似乎在等我开口。我趁机打量她,她应该三十五岁左右,绝不会超过四十岁,脸小小的,看起来很温柔。她今天穿了条绿色的裙子,精致又体面,敞开的胸口和脖颈光洁白皙,难怪他会看上她。但是她展露出来的,或者说她想展露出来的,是她的坚韧与自尊。她是个出色的演员。
张女士找我是想解决孩子的升学问题,那不是什么大问题,问题是她没有钱。还好她能帮我解决其他问题。“孩子成绩怎么样?”我问她。
“成绩好也用不着找你了。”张女士难掩语气中的失望,“以前还是非常不错的,越长大越不行,考个一般的高中还是没问题,可是读一般的高中,那985、211的升学率太低了。”
“这是真的。”我点点头,“学校的学习氛围很重要,说句不好听的,你儿子将来就是考不上好大学,他的高中同学说不定都能拉他一把。”
“没错。”张女士抿了口咖啡,换上一副小心翼翼的口吻,“我知道你能帮我,但你应该也清楚,我是个单亲妈妈,没什么钱。”她叹口气,直视我的眼睛,“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她倒也不笨,我想。这样也好,和聪明的女人做生意要简单的多。“首先我想告诉你我绝无恶意,”我真诚地说,“我来这里只是想促成一桩交易,这项交易在我看来对你百利而无一害……”
“直说吧。”张女士打断我。
“我认识某个人物,”我说,“他有足够的力量帮你儿子升入理想的高中,甚至你儿子考大学,他也能助你一臂之力。他不需要你的钱,还会给你经济上的援助。”
“那他需要什么?”张女士悄声问。
“每个周末去他家,陪陪他。”我确定话语里没有丝毫的猥亵。
张女士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一只手握住咖啡杯。如果她泼过来,那么交易失败。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她只是转动杯子,然后端起来喝了一口。
“你想我做他的,”她回头看了眼儿子,轻轻的、带着屈辱的情绪说,“二奶。”
“你有这样的理解我一点儿也不意外,”我平平静静地说,“我想告诉你的是,这个人物确实有老婆,但是已经死了,他现在只想找个女朋友,而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去谈恋爱。”
我喝了口咖啡,几个年轻人在旁边餐桌坐下,张女士心虚地左顾右盼。我没有急着让她做决定,她现在一定是最抗拒的时候,这时候逼她会适得其反。要等待,等她的自尊心自觉无趣地软下去。这一过程中,张女士几次端起咖啡杯,举到嘴边又慢慢放下,桌下的两只脚也在不停地交换姿势。
“你觉得他是个好人吗?”许久后,张女士再次发问。她的声音带着一点紧张,还有一丝期待。
我知道她已经做了决定,而我只要顺水推舟,轻轻揭下她矜持的面纱。“我不确定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我笑着说,“但据我了解,他待人友善,出手阔绰,那可真是非常有爱心呢。”
她十指交叉,陷入沉思。许久后,她开口问我:“如果,你有个姐姐,你会让你姐姐去陪他吗?”
我翻眼看她,真想现在就戳穿她的伪装。“老实讲,”我轻轻用食指敲了敲桌面,把她的目光吸引过来,“你不是我的第一人选,我首先推荐的就是我亲姐姐。”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样的人物,即使是我也想巴结。可惜的是,那位人物不喜欢我姐姐,他很儒雅,喜欢安静,而我姐姐聒噪的像是一只麻雀,他可烦她了。”
张女士短促地笑了一下,随即表情又凝重起来。
我意味深长地看了她儿子一眼,“相信我,如果你把握得好,这绝对是你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张女士把手放在脖子上,不太自然地抓了抓,然后朝我似有似无地点了下头。
我给那位人物发了条短信,告诉他事情办成了。我和张女士又聊了聊,交代了一些事,把一串钥匙交给她。明天上午,她就可以拿着这串钥匙去开启新的人生。
出了肯德基,我发现门口有个戴兜帽的年轻人似乎在监视我。我之所以有这样的判断,是因为我看他时,他的目光有明显地闪躲。我乘电动扶梯去停车库,透过墙上瓷砖,发现他果然跟着我。我脑子极速转动,想着自己最近得罪了什么人?可我什么也想不出来,我觉得最近表现得很好。我快步走进车库,躲到一个柱子后面。
带兜帽的年轻人追上来,左顾右盼地搜索着。我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将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操。”年轻人吓得跳了起来。
“你在找我?”我杀气腾腾地瞪着他。他不过二十五左右,身高一米七,皮包骨头,看起来营养不良,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神态怯怯的,不像是找麻烦的。
“嗯。”年轻人恭敬地点头,“找你帮忙的。”
“我又不认识你。”我说,快步走向自己的车,“也帮不了你。”
“我听说过你,”年轻人跟在后面,“他们说你神通广大,没有你不能解决的问题。”他似乎很崇拜我。
“那么你也应该知道,”我回头看着,“我帮人解决问题价格不菲。”
“我没钱。”年轻人坦白说,“我找你就是为了要钱。”
我把路虎车的锁解开,站在车门旁,不耐烦地对他说,“你要是想好好过日子,就去找个工作,跑出租,送外卖,都可以。你要是有种,就去抢劫银行。或者你运气好,去买彩票也可以,总之,我没法帮你。”
我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年轻人跟着进了副驾驶。
我转身盯着他:“怎么?赖上我了?”
年轻人把安全带系上,“你不帮我我就不走了。”
我真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上一个在我面前耍无赖的人被判了七年。我冷笑一声:“你确定你要这样做?”
年轻人把兜帽取下来,整理一下衣领,无所谓地说:“我知道你很有手段,但是我不怕,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年轻人就是这样,充满孩子气。
我看着他伤痕累累的脸颊,问他:“你的脸怎么了?”
年轻人很高兴我问这个,他立即解释说:“我和经理打了一架。”
“为什么。”
“他总是对我指指点点,”他气愤地说,“我早就想干他了。”
“所以你被辞退了。”
年轻人点点头。
“连工资都没拿到?”
年轻人不说话,忧伤地看着窗外。他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种许久不曾回味的酸楚在心底泛滥。
“你想我怎么帮你。”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想要上天堂。”
“我不知道怎么把你送上天堂,但我擅长把人推入地狱,”我用眼睛朝他释放危险的信号,希望他知难而退。
“我开玩笑的。”年轻人拍着大腿笑起来,“我要钱。”
“每个人都想要钱,问题是你要多少?”
“越多越好。”
“说个数字吧。”
年轻人抬头想了下,马上回答说:“一百万吧。”
我忍不住发出嗤笑。
“你笑什么?”年轻人生气了,伤痕累累的脸绷紧了有几分凶狠,但对我来说还不够。“你觉得我不值一百万。”
“老实说,不值,一文不值。”我没给他留面子。年轻人不该有面子。
年轻人把安全带取了,我以为他要下车,但他没有,只是调整坐姿:把一条腿放在我的真皮座椅上,背靠着玻璃,面对着我。一副急于反驳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的焦躁模样。“好吧,”他捏着自己的下嘴唇,“这样说吧,就算我真的不值一百万,但是有些人值一百万,对吗?”
我茫然不解地看着他。
“我的意思是,”年轻人迟疑地看着我,“我可以为你杀人,杀那些值一百万的人。”
有那么几秒钟,我为这个年轻人感到惋惜。可是马上我就憋不住笑了起来,“你走吧,年轻人,我确实不是个好东西,但我绝不会蠢到去做违法乱纪的事情,杀人就更加不可能。”
“那别的什么呢?”年轻人还是不肯放弃。“我需要钱,真的,帮帮我。”他眼神恳切地看着我。
老实说,我有些于心不忍,可是我能怎么办呢?“你知道吗?”我对他说,“我帮人解决过很多问题,让某人离开,让某人回来,让某人道歉,让某人复仇,我也试过让某人从上市公司的老总变成无家可归的穷光蛋,但是。”我实话实说,“我从来没能让一个穷人变成一个富人,这太难了,在我看来,这大概可以列为世界最难的事情之一。”
很显然,我这话让年轻人很伤心。他低着头,咬着下嘴唇,眼睛盯着自己的脏鞋子。那是一双aj,我一眼就能认出那是一双假鞋。我能想象这个年轻人穿着这双假鞋,在脏兮兮的工作间跑来跑去,时不时还要用笑脸迎合经理的臭骂。
年轻人把那只放在座椅上的脚拿下去,我以为他要走了。但是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自言自语地说:“你以前也是个穷人吗?”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没错。”我承认。
“那你怎么变得这么有钱了。”年轻人艳羡地看了看我的车子。
我往后靠,“因为我打赢了无数场战争。”突然一股疲惫的感觉袭来。我决定去喝一杯咖啡,我问年轻人,“你要去喝咖啡吗?”
“星巴克吗?”他声音里夹杂着一丝惊喜。
“好吧,”我有些哭笑不得,“那就星巴克吧。”
我们驱车前往星巴克,我不知道到了那里我要和他聊些什么,或许我会给他介绍一些生意,但绝不是什么大生意,他还不够格。他告诉我他姓赵,他说名字的时候我走神了。我突然想起我今晚还有事情要做,而吴滨也似乎有什么重大的决定要和我商量。我有预感。
在星巴克门口,小赵有些忐忑。他问我进去要点什么,还要怎么说。我说不用想太多,进星巴克就和进按摩店一样,没什么区别,你要记住,你才是老大。
小赵脸红了,“可我没做过大保健。”
我们走进去,我让他先找个地方坐下。我给自己点了一杯摩卡,给他点了一杯焦糖玛奇朵。
咖啡送到他面前,小赵没有着急喝,他拘谨地看了看四周,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然后往后一靠,像是没了兴趣似的把咖啡晾在一旁。但是,他很快俯身再次啜了一口。
“味道还行吗?”我问他。
小赵点点头,“还不错,比速溶咖啡好一点。”
“你喜欢就好,”我喝口咖啡,问他:“你要钱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小赵的口气好像我应该知道似的,“女人啊。”
“你女朋友?”我舔了舔嘴角,把咖啡杯推开。
小赵苦笑着摇摇头:“没钱哪来的女朋友。”
“那你是打算拿这钱去追她?”
他挠头,“嗯,不然怎么追?”他从怀里掏出手机给我看照片,那女孩坐在理发室的椅子上,穿着粉色的毛绒外套,回头看着镜头,笑容甜甜的。当然,我还看到她腰际露出一角的LV包包。
小赵在自己的椅子上坐直了,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大口:“漂亮吧。”
“漂亮,”我淡淡地说,“你认得那个包不。”
小赵听我这么一问,立马脸色晦暗。“当然知道,”他沮丧地说,“LV啦,谁不认识,正是因为认识所以才找你帮忙。”
我把椅子拉近一些,压低声音说:“你要多少?”
“能要多少就拿多少,几万块也行。”
我说:“几万块能撑几天?说不定你连手都没摸到,你的钱就花光了。”
“花光了就花光了喽。”小赵无所谓地说。“我要是按照以往的生活轨迹,一辈子也摸不到她的手,可是如果你帮我就有机会。”他的声音有种梦幻般的虚假美好。
“好了,”我严肃地说,“我可以帮你,甚至不收取费用,但是你要得到就要失去,有些代价非常大,甚至是生命。”
“我认为我只要再活一个月就行了。”小赵淡定地笑笑。
“那好,你贷过款没有?”
“没有。”
“我可以给你贷款十万,”我说,“高利贷,我可以保证一个月之内没人找你麻烦,但是一个月后,如果你不还钱,他们可能把你所有的手脚卸下来,做成人棍。”
小赵放下咖啡杯,脸上掠过一丝恐惧,但他还在勉强维持笑容。“没关系,”他不太自然地动了动身体,“没关系,我只活一个月,一个月够了。”
我咽了咽口水,从来没把生意做得这么不痛快,我真希望这个年轻人拒绝我。
“那好吧。”我说。
我把小赵带到四眼强那里,帮他办了一系列手续,在这过程中他一直强装镇定。
“你想清楚了吗?”四眼强在他签字前问他,“一个月之后是二十万。”
“不就二十万吗?”小赵轻松地说。他拿起签字笔,呆了一会儿,然后稳稳当当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在我的车里,小赵看着手机里的到款信息表情复杂。“十万块,”他的声音有些抖,“我有十万块了。”
“你可以去追求真爱了。”我打趣说。
“没错。”小赵说,呼出一口气,“我约了她今下午见面,我告诉她我是个富二代。”
我咧嘴一笑。
“网上的人都调侃富二代,”小赵说,“但是现实世界里,女人都喜欢富二代。”
我没接这话,指着他的脸问:“你的脸怎么解释?”
“不学无术的富二代,纨绔子弟富二代,打架斗殴的富二代。”小赵摸了摸自己脸上的淤青,“这不是很合理吗?”
我点点头。
“要不,”他眼珠子转向我,“你送我去。”
“为什么?”
小赵拍了拍我的座椅,“用你这车送我更有说服力。”
“那你怎么向她解释我和你的关系。”
“你是我大哥喽,”小赵说,“我因为打架斗殴被家里没收了车,我亲爱的大哥送我约会。”他两手一摊,“完美的解释。”
我嘴上推辞,心里其实挺好奇事情的发展,所以我答应了。送小赵去见那个姑娘前,我帮他去商场选了几套衣服。小赵和那个姑娘约定在博物馆门口见面。我问他为什么是博物馆。他解释说:“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这种地方比较合适。”我们到的时候,那个女孩已经到了。她长发披肩,红嘴唇,皮衣皮裤皮鞋,笑容甜甜的地向我们招手。小赵很紧张,两手插兜,左顾右盼。“好漂亮啊。”他转头看我。
“别看我,”我低声呵斥,“看她,镇定打招呼,你是家财万贯的富二代!”
“我是富二代,”他表情夸张地说,仿佛这种方式给了他勇气。他笑着转身,摁下车窗,我听到他自然大方的声音,“你好,你是左梦雨吧。”
“是我。”女孩微微欠身,好奇的目光绕开小赵落在我身上。“这位是?”
“哦,”小赵吞吞吐吐地解释说,“这是我哥,我车被家里没收了,我让他送我过来。”他回头看我一眼,并亲切地朝我微笑。
“你好,”我向女孩打招呼,然后换上一种兄弟之间的语气说,“好好约会,不要乱来。”
“我知道了。”小赵下车。“哥,你先回去吧,”他朝我挥手,然后和那女孩一同往前走。他表现得很好,唯一的破绽在他身后,那双多余的手好像没地方放似的在屁股上蹭来蹭去。
晚餐我吃了牛肉盖浇饭,五十块钱一份,料很足。这餐厅是个网红店,来这消费的都是年轻人。他们很喜欢说话,而且一副自己与真理为伍的气派。而当两股不同的真理交汇,打斗就在所难免。当第一个人被打倒在地,我阔步离开。年轻人的愚蠢是个大问题,几乎无解。
从餐厅出发前往江边前,我给吴滨打了个电话。“准备好了吗?”我问他。
“准备得非常好。”吴滨说。
我为他话里的蠢蠢欲动感到不安,这不像他的作风。他该有的风格是冷静、克制的。一定有问题,但不用害怕,我擅长解决问题。吴滨以前是个线务员,他身材高大,浑身横肉,是那种都市女性白领看了就会退避三舍的人物。但其实他人很好,比我见过的大多数人都要好,当然,我指在他成为一个杀手前。吴滨来找我的时候他老婆患了肺癌,他需要钱,很多很多钱。我给他一张纸,上面写了某人的信息、地址,以及生活习惯。几天后某人失踪了,至今都是一宗悬案。吴滨的手法很干净,几乎没留下什么破绽。我们对此很满意,给了他一大笔钱。遗憾的是,他老婆手术失败,推出手术室时已经是一具尸体。当时我恰好在现场,我看到这个汉子脸色煞白,浑身的肌肉像是石头一样坚硬。丧妻之痛没有让他垮掉,而是让他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怨恨。就这样,我得到了一个可靠的搭档。
我在约好的地点停好车,然后来到江边。我本只需要在车里等他,但是这次我想看看这一过程,我想在他的行动中发现问题。堤岸上有一排护栏,下面修了供人散步休闲的水泥道。这里算不上郊区,但是离市中心足够远了。晚上八点,这里寂然无声,连个鬼影都看不到。又有谁会想到,一个上市公司的老总会每天独自一人来这里散步。
我趴在护栏上,搜索着可能的人影。光线很暗,唯一的光源来自对岸的照明灯。大概过了十五分钟,一个人影缓缓走来。我有些紧张地往他身后望了望,吴滨怎么还没来?那个人走到离我两米远的地方,突然停下来,警觉地抬头看我。我与他在黑暗中对视了一阵子,然后漫不经心地看向别处。
那人往前走了几步,到了我的正下方再次停下来。
我有些紧张地握拳,同时在心里懊悔:“我真不该坏了规矩。”
那人显然对我产生了怀疑,他低着头往我这边走,最后靠着墙,一声不吭。我搞不懂他什么意思,我往下望了眼,他戴着帽子。
“你来干什么?”这时我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
我舒了口气。“没什么,”我有些心虚,“天太黑了,我怕出问题。”
“我从来没出过问题。”
我没吭声。
“来了。”吴滨说,我看到他把帽子取下来塞进兜里,这样我就在黑暗中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杀气腾腾的剪影。
我们的右侧,一个人影从浓稠的夜色中游出来。一眼就能认出那是个老头,虽然他身材笔挺,昂首挺胸,但他确实老了,夜色也掩盖不了他的老态。他一步一步向我们走来,看起来心事重重。等他走到我们面前,仿佛察觉到了杀意一般猛然扭头看向吴滨,然后又抬头看我。他一动不动,仿佛是在蓄势待发。吴滨缓缓向他靠近。老头接下来的举动让我有些诧异,他没有喊救命,也没有畏缩地后退,他像是没有发现我们一样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只是他那直挺挺的背脊已经塌陷了。吴滨走到老头面前,像是个醉汉一样侧了下身子。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扭曲了一下,我转身离去,“噗通”的落水声在夜色中荡不起任何涟漪。一个不会游泳的七十四岁老人,挨了一刀后掉进了三米深的江水里,绝无生还的可能。
我回到车里,发动汽车等着吴滨。他坐进副驾驶的第一件事就是点上烟。我们驾车绕了一圈,然后去常去的路边摊,点了两份牛杂和两份炒面。这是我们多年养成的习惯,干完活就要吃一顿,不管肚子有多饱都要吃一顿。这是必要的仪式,有助于缓解工作压力。我们在吃东西的时候尽量不说话,一是为了安全,二是因为我们的良心都忙着排除罪恶感,根本没有说话的心情。但是那天晚上,我们都似乎有话要说——可我们就是憋着。吴滨在吃完自己的那份牛杂后又点了一份,并问我:“要不要再吃一份?”
我摇了摇头,我晚上吃得够多了。
“我请客。”他补充说。
于是我又点了一份。
我和吴滨回到他的出租房,一室一厅的小房子。他给我搬了条凳子,自己在床上坐下,又点上烟。我问他要了支烟,走到窗口,一边抽烟一边打量外面的房子。我觉得自己和吴滨有很深的友谊,毕竟我们一起工作了这么久。但是私下我和他很少见面,上次来这里好像是半年前。我记不清上次来这里的布局了,但是我记得很清楚的是,这里的一切都乱糟糟的,房子里有一股需要几分钟适应期的酸臭味。但是现在,这里收拾得很干净,一切都井井有条,还能闻到青草的味道。
“有什么味?”我往旁边挪了挪,让月光照在吴滨脸上。不知道是不是光的原因,我总感觉他变白了。
“是空气清新剂。”吴滨朝着月光吐出一口蓝色的烟雾。
“你变得爱干净了。”
吴滨没回答我,把香烟扔地上。“我不想干了,”他说话的声音很平淡,平淡得不容拒绝。
“为什么?”我早猜到了,但还是吃了一惊。
吴滨抬起头,害羞地看着我笑了笑。“我有女人了,”他说,“我不能干这个了。”
“你有女人了。”我说,慌了,“我……也有女人,这不妨碍我们继续合作,或许有女人会让你更有干劲。”
吴滨有一阵子没说话,他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塞进嘴里,最后还是没有抽,吐到了地上。“我怕了,有了女人就有了牵挂。”他看着我,似乎是希望得到我的谅解。
我转头看向窗外,把烟头弹出去。我很火大,这是一种背叛。“女人只是借口,”我不满地说,“你只是怕了。”
吴滨没有出声,一动不动地坐了一阵子。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我心里正在痛苦地盘算着一些事情。他站起来,犹豫着走到窗户旁。他家的窗户坏了,只能开一道大约二十厘米的缝隙。我们就站在这缝隙的两端,吹着冷风。
“你真的想好了?”我显然多此一问。
吴滨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女人。”我嗤笑说,“真是有意思。”
吴滨也跟着笑了,有些局促。
“你还记得你对我的承诺吗?”我盯着窗外,惨白的夜色中几个酒鬼跌跌撞撞。
“记得。”
“那就再帮我一次。”
“我真的不能再杀人了,这是最后一次。”吴滨眼神坚定。“你这么神通广大,一定能找到比我更合适的帮手。”
我的眼神一定很冷:“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普通人而已,”吴滨不愿多透露,于是转移话题,聊起了我们以前遇到过的危险。我沉浸在某段惊心动魄的回忆中。“你这里有酒吗?”我扫了眼房间。
“应该有啤酒。”吴滨打开冰箱,弯腰翻找,“我记得她买了。”
我将目光锁定在书桌上的一尊弥勒佛像,等吴滨转过身来,我举起弥勒佛猛地砸他的下巴,连砸三下,吴滨眼神迷糊。我从茶几下摸到一个起子,我举起起子。吴滨向我求饶。我大声地斥责他:“你他妈的,就这样走了,连最后一次都不愿意帮我?啊?混蛋。”我踢他的腰子。
吴滨不说话,掩着眼睛哭:“我真的不能再杀人了。”
我把起子丢在地上,往外走:“钱已经打你账上了。”
刚走到门口,吴滨突然跳起来勒住我的脖子,“哥,我女人说了,只有杀了你,我才能过正常日子。”
吴滨的手臂像是一条大蟒蛇缠住我。我从裤兜里拿出刀片,划进他的大腿,他吃痛大叫。我趁机挣脱束缚,一脚踢中他的裆部,捡起地上的起子扎进他的脖子。
一切归于平静。
我举着油桶,闭上眼睛,将所有对吴滨怨恨的情绪调用出来,这也意味所有的慈悲都将被我驱逐。我泼下汽油,我点上火,我的罪在黑夜里狂舞。
我驾驶着车缓缓离开吴滨的住所,四面玻璃全部打开,冷冽的风让我逐渐镇定下来。我开始回忆,我开始坦白,我开始自我救赎。三年前,吴滨老婆被推进手术室前,我找到她的开刀医生,给了他一个手提袋。我告诉他,我需要的是失败。那名医生露出阴森的笑容:“手术失败再正常不过了。”
三年前我害死他老婆,三年后我杀了他。我看着后视镜里的自己,脸上爬满了狞笑,简直是个魔鬼。可我知道,只有魔鬼才能战胜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