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决问题的方法(下)
宁迪2024-11-02 10:1511,449

   我着急回家,得把身上的血迹清理干净。我刚到家门口,车门打开,就被几个人架进了另一辆车。他们给我打了一个眼罩。我问他们是谁,回应我的是响亮的巴掌。我乖乖闭嘴,他们没有直接宰了我,说明我还有机会。

   车子开了大概半小时,然后我被放到一个轮滑椅上,推进了一个房间。眼罩取下来,我处在一个阴暗的房间里,我对面靠近窗户的地方放着一张单人沙发椅,椅子上坐着一个肥胖男人,翘着二郎腿,带着红色的边框眼睛。他手里端着一盘蛋糕,在蛋糕吃完之前他一句话都没说。

   “认识我吗?”他把盘子递给身边人。

   “我的好邻居,肉肠大王张城。”我笑着说,“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劲把我带到这里来。”

   “哈,”张老板坐直了身子,“你很镇定。今天我接到一个电话,学校老师打过来的。那帮废物,管不了好学生,也管不了坏学生,只会管家长。我讨厌他们的电话。但是他们告诉我小胖墩在学校用石头把人脑袋砸破了。我很震惊,这不是我儿子的作风,我花了点时间了解了一下,你教他的?”

   “没错。”我承认。

   张老板打了个响指,我腹部挨了一拳。

   “我还发现一些事情。”张老板说,“你在调查我。”

   我承认,然后又挨了一拳。

   “你不该招惹我。”张老板肥胖的身子往前倾斜。

   “你也不该招惹我。”我针锋相对。“你清楚我干过哪些大事,那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办到的。”

   张老板取下眼镜擦了擦:“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对你没有恶意。”我说,“我只想想请你帮个忙,借刀杀人。”

   “杀谁呢?”

   “王炳炎。”

   张老板冷笑:“王老板得罪谁了?”

   “某人要他身败名裂。”我露出邪笑,“某人说,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谁帮某人,谁就是某人的朋友。”

   “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张老板戴上眼镜。

   “首先,我已经教会你儿子怎么运用智慧与工具战胜敌人,”我让张老板的人替我解开绳子,从怀里掏出复印件,“其次,这里有一份文件,里面有你们最近几年用死猪瘟猪制作肉肠的记录,当然,这是作为一份厚礼送给你,还是一份罪证公之于众,完全取决于张老板的选择。”

   张城脸色微变,皮质沙发在他身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你一直把它带在身上?”

   我从容不迫:“张老板,我得时刻准备着,某人的钱不好赚啊。”

   一个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出现了。

   根据情报,老头并不会游泳,而且吴滨捅了他一刀。按理说他应该死了,可他就是没死,雇主大发雷霆,说我不能解决老头,就要解决我。我才不在乎老头死不死,可这个时候,我不能出任何意外。这是个很棘手的问题,老头现在躲了起来,一定请了保镖。要杀他更难了,不留痕迹更难。最棘手的是,我现在没有信得过的人。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小赵给我来了个电话。我根本没有心思搭理他,我告诉他我很烦,非常非常烦,没有心思听他的儿女情长。

   “我也很烦,”他在电话里抱怨,“比你还烦,你见见我吧,我需要你帮助。”

   “难道你的钱花光了吗?”

   一阵寂静。

   我有些吃惊。“我觉得你现在要考虑怎么离开这里,”我提议说,“我不想某天看到新闻说你被分尸了,放高利贷的那帮人我了解,他们绝不手软。”

   “得了吧。”小赵无所谓地说,“我早就和你说了,我不想活了,说不定他们找到我时,我已经是一具尸体。”

   “一具尸体?”我嘀咕了一句。我突然有个想法,但我还不确定,毕竟杀人这种事情不是人人都能干得出来。

   “再帮帮我吧。”小赵恳求说,“我真把你当我大哥了,求你了。”

   我思绪翻涌,但还是拿不定主意。“你吃饭了吗?”我问。

   “没有。”他立即说。“我口袋一毛钱都没有了。”

   我告诉他地点。

   我在饭馆的包间坐下,面前的饭菜都是我喜欢的,但是没心情吃。半小时后小赵才来,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才几天不见,他给我的感觉变了很多,好像真有一股富家子弟的纨绔气息。当然也有可能是他那一副行头给我的错觉。一坐下他就开始狼吞虎咽,他告诉我,昨晚和她女友道别后,直到现在才吃饭。

   “你这一身花了多少钱?”我问他。看到他吃得那么香,我也跟着动筷子。

   小赵伸出两只手:“差不多两万。”

   我有些吃惊,倒不是因为服装的价格。我见过很多像他这样的穷小子,就算他们有幸得到一笔钱,他们首先想到的不是怎么去花,而是如何保住这笔钱。所以我很难想象小赵会花两万块钱在服装上。我开始重新观察小赵,他确实和其他穷小子不一样。我们急匆匆地把饭吃完,然后他提议来点红酒——当然是我买单。我一面喝酒,一面向他提问,最终得以不太全面地了解他这几天的经历。

   那天下午,我离开后,小赵带着那个名叫悠悠的女孩在商场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其间,他多次想为她买东西,都被女孩果断拒绝。然而,刚做富二代的小赵有着强烈的表现欲,他趁着悠悠上厕所的空挡,跑到LV专柜,一脸淡定地指着悠悠刚才看中的包包,“可以刷卡吗?”

   等悠悠从厕所出来,看到手里提着LV的小赵。她惊讶地用手捂住嘴巴,但也仅仅如此了。他想,能让一个富家千金有这样的反应不错了。

   “你别这样,”悠悠勉为其难地接过包包,她的眼睛在笑,“你应该和我说一声。”

   “小意思。”小赵尽可能说得大方,可他还是听出了自己声音里的不自信。

   “我觉得我应该把钱转给你,”悠悠在电梯口突然停下来,苦恼地对他说,“虽然我这个月的零花钱超支来了,但是买个包还是可以的。”

   “真的不用,我乐意送你。”小赵大着胆子,搂着她的肩膀进了电梯。进了电梯两人都没话了。他突然有种危机感,以前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就意味着接近尾声。但这次不一样,悠悠通过反光的电梯箱朝他做了个鬼脸,等他反应过来,脸上已经多了唇印。

   小赵不敢置信地望着悠悠,“你亲我?”他用颤抖的手摸了摸脸颊,发现自己的脸颊很烫。

   悠悠害羞地把脸别过去,“给你钱你又不要,我只能这样回报你了。”她突然换了种娇嗔的语气,“下不为例。”

   小赵还沉浸在那个吻中,眼神迷幻地看着她:“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两人对视,两团火剧烈的燃烧并相互吸引。电梯门打开,在人们涌进来之前,他们亲吻彼此。

   他们在一家小餐厅吃晚餐,味道不错,而且很便宜,悠悠坚持买单。小赵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晚餐后,他们沿着街道步行一小时,那时时间还早,他们的状态也不错。有时候,小赵停下来看着悠悠的侧脸,他脑海里极快地闪过一个念头:想办法让她留下来。可直到午夜十二点他都没能找到勇气。

   “我们还要走下去吗?”悠悠似乎是累了,在路旁的长椅上坐下。

   “时候不早了。”小赵这时候又紧张起来了,因为他正在酝酿一个在他看来实在大胆的念头。

   “你好像?”悠悠捶着自己挺直的腰板,“有话对我说?”

   “没有啊。”小赵笑着说,随着这句话出口,所有的勇气都在黑暗中逃遁,“我去找辆车来。”

   “嗯。”悠悠低下头,等小赵走出几步,她又喊住他,“其实我不想回去。”

   “什么?”小赵愣在原地,错愕地看着自己的女神。

   悠悠背对着他,生气地抱着双臂:“你要是再装傻,我就生气了。”

   “那时候,”小赵把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满足地呼出一口气,“我终于明白她的心意了。”

   “然后呢?说下去。”我催促。

   小赵咧嘴一笑:“我们去了酒店,干柴烈火,那是我最幸福的一晚,”他稍加停顿,补充说,“悠悠说她也有同感。”

   他把红酒杯放到桌上,看着我,似乎在等我发表什么意见。

   我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一切太顺利,太快了。我觉得这并不是不可能,只是以小赵的魅力,我觉得不可能。但是我没把疑惑说出来,没有必要。所以我冲他笑笑,点点头,然后说:“那么恭喜你了,”我给他倒了杯红酒,“抱得美人归。”

   “新的问题出现了,”小赵端起酒杯,面露难色,“我的钱全花光了。”

   “除了那个包,剩下的钱花哪里去了?”

   小赵摇晃着红酒杯,“那天晚上我们住酒店,吃喝玩乐花了两万块,给她买衣服花了两万多,自己买衣服花了快两万,还给她包了一个红包,两万多。”他两手一摊,“差不多没了。”

   “为什么要包红包?”

   “她是我女朋友,”小赵说,“我总得有所表示吧。”

   “好吧。”我只能认同地点点头。

   “还要什么赚钱的方法。”小赵放下酒杯,似乎已经没有喝酒的心情了。

   “问题是你想要多少?”我在想要不要把那件事交给他做。他有这个潜力。

   “当然是越多越好。”

   “有个试药的工作,时间大概是一周,能拿三万块。”

   “时间太久了,”小赵立马否定了,“我等不了那么久,我和她说要外出两天,最多只能等两天。”

   我专注地看着小赵,他也期待地看着我。

   “怎么了?”他嘴角扭动。“干嘛这样看着我。”

   “我想确认一件事情。”我郑重其事地说。

   “说。”

   “你真的不怕死吗?”我伸出手指阻止他接话,“别急着回答,想清楚,给我一个信服的理由。”

   小赵抿了口红酒,低下头,默默沉思着。过了许久,他容光焕发地抬起头,把红酒杯轻轻放在桌上,然后他开始说话,以一种让我感到陌生的音调:“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穿着名牌服饰,住着高档酒店,喝着这种我不知道名字但贵得要死的红酒,我觉得很快乐,非常快乐。”小赵的眼睛里闪耀着愉悦的光芒,左右动了动身子,将两条腿分得更开了。

   “我当然知道这种感觉,物质上的长期压抑,当有一天这些东西都拥有了,你会觉得特别美好,轻飘飘的,认为自己有了整个世界。但那只是一种假象。”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样一番话,像是一个人生导师,但我就是说了。

   “我知道什么是真实的,这就是真实,我想要的真实。”小赵没有移开目光,“对我来说,这种真实的唯一缺点在于它过于短暂。”

   我没有再说什么,我知道他不是一时冲动,他是真的做了决定。

   “我之前有过犹豫,”小赵若有所思地用手指弹着红酒杯,“我也不确定要不要这样疯狂,可我和悠悠相处几天后,我就很坚定了,如果我不这样做,我一辈子都没法拥有这样的快乐。”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要是不帮他,倒显得我不近人情了。所以我压低声音问他:“你杀过人吗?”

   “没有,”小赵看了看四周,没人注意到正在进行的肮脏交易,但他的声音还是怯怯的,“你觉得难吗?”

   我笑着摇摇头:“我没做过这种事,不知道。”我看着他的脸,“那你要不要这笔钱。”

   “要,为什么不要。”他咽口水的声音很清晰。

   时间急迫,主要是雇主催得厉害。我对小赵进行了简单的培训,然后就看他的造化了。大家对杀人这件事存在误解,认为杀手需要经过很多训练,甚至是长达数年的训练。在我看来,这是滑稽可笑的。其实,杀人只需要一个念头就行,其他的问题则会迎刃而解。比如今晚,小赵决定杀人。某人提供了地点与一把手枪。而小赵要做的是举起手枪,瞄准脑袋,扣下扳机。如果他能全身而退,那么很完美。

   我和小赵坐在车里,看着那堵高墙后面黑漆漆的别墅。

   “怎么样,”我问小赵,“我破例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小赵表情凝重,目光里杀意波动:“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换上外卖服装,“我要是死了,你就把一百万打给她。”他打开车门,走下去。

   “目标没死我只能给十万。”我提醒说,“那是安家费。”

   “他死定了。”小赵头也不回。

   我相信他,你能从一个男人的背影看出他的决心。我亲眼看到他跑进去,一共五分钟,我听到三声枪响,然后他浑身是血的跑回来。我没有丝毫迟疑,立马驾车离开。我没有问他干成了没有,我只是死死盯着前路,把车子开得又快又稳。小赵像是刚被人从湖里捞出来似的,大口大口地喘气,脖子上全是汗水。

   我们把车子处理掉,然后我带小赵去了路边摊。

   “老规矩,两份牛杂和两份炒面。”我对老板说,找了个靠里的座位坐下。

   老板好奇地看过来,“你那个朋友呢?”

   “他有事离开这里了。”我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老板识趣地没再问下去。我们坐下没多久,一辆警车呼啸着驶过,后面跟着一辆救护车。小赵紧张地看了眼,我用眼神提醒他不要慌。

   老板把吃的端上来。

   “吃吧,这里的东西很不错。”我把属于小赵的那份推给他,“趁热。”

   小赵似乎还没有缓过来,那张脸在昏暗灯光的照射下依旧煞白。他呆滞地看我一阵,拿起筷子,夹了块牛杂放进嘴里,轻轻地嚼了几下就吐出来,他捂着脸哭了。

   “你干嘛哭了。”我笑着问他,我这话是说给周围人听的。我凑到他耳边,小声提醒他:“别哭了,好多人看着呢。”

   “我杀了人啊。”小赵痛苦地说。

   “别说了。”我恶狠狠地警告他,抓紧他的手,“想想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想想悠悠。”

   “悠悠。”小赵梦呓般念着,竟然笑了起来,“我有钱了。”

   “对,你现在可真是有钱人。”我恭维说,“你有一百万了。”

   “钱呢?”

   “你看看手机。”我把牛杂倒进面里搅拌均匀,吃了一大口,依旧美味。

   小赵看了看手机里的余额,脸上再没有恐惧:“一百万,我有一百万了。”他说,声音里的狂喜简直要溢出来。我想让他冷静下来,可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像是吃了兴奋剂一样,两眼冒光,神态癫狂,最后他索性跳起来大叫:“我有钱了。”

   “别叫了。”我真想把他打晕。

   可小赵竟然扑上来吻我,我懵了。还不等我反应过来,他蹦蹦跳跳冲了出去,跑过一条马路,站在花坛边上,朝着高楼大厦举起双手大喊:“我有一百万!”

   这时候,我已经不想再阻止他了。我甚至为他感到自豪,不管怎么说,他有些了不起。小赵没有心情吃牛杂面,他迫不及待地去见悠悠,“春宵一刻值千金,况且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很理解,表示会把他的牛杂面吃了。

   “我走了。”小赵站在出租车旁朝我挥手,“你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守口如瓶。”

   老头的死引起很大的轰动,大家纷纷要讨伐凶手,找出幕后黑手。不用太担心,躲几天就行了。如果铲土的人足够多,那么我们可以掩埋任何真相。挖掘真相就困难的多了。

   我一个人去吃了火锅,点的菜差不多够五个人吃。这当然很浪费,可我喜欢这种感觉。为我服务的女服务员大概三十岁,长得很有韵味。我怀疑她对我有点意思。她说话时喜欢直勾勾地盯着我看,脸上除了必要的笑容外,还有一丝毫无必要的妩媚。为了验证我的猜测,我要求她陪我一起吃。

   “不行的,我们店里有规定。”她遗憾地朝我摆摆手。

   “你就不能为了我破例一次。”我期待地看着她,“不就是一个服务员的工作吗?丢了又能怎么样?”

   她犹豫不决。

   “你要是对我有意思就坐下来,”我假装没有耐心了,“没意思就算了。”

   她脸憋红了,右手握紧左手的大拇指,左顾右盼。

   我帮她把碗筷摆好,温柔地命令她:“坐下。”

   她终于放弃挣扎,在我面前坐下。

   餐厅的领班来过一次,问她在干什么?我告诉领班,她不干了。她夹了块香芋片,微笑着朝领班点点头。女服务一直看着我,我可没心思看她,我看电视新闻呢。电视里直播肉肠大王张城和酒店大亨王炳炎商谈美食城计划。张老板在镜头里更显肥胖,歪斜着身子,从眼镜架上盯着侃侃而谈的王炳炎。王老板头发灰白,穿着正经西装,一身儒气,讲话慢条斯理,嘴边的微笑几乎不曾褪去。一直沉默的张城,突然打断:“我知道和王老板合作,一定能赚大钱,我是个生意人,我也想赚钱。但我比较还是个人,我懂得什么钱该赚,什么钱不该赚。”大家面面相觑时,张老板拿出一个封面上写着“某人”的信封,“最近我收到一封匿名信件,里面详细讲述了一件往事,简单来说,就是王老板在十年前曾经性侵酒店员工陈紫兰,并导致其坠楼死亡。我个人无法判断事情的真伪,但我作为一个守法公民,有必要要求王老板给大家一个合理合法的解释……”

   吃完饭我当然回家了。我对那个傻傻的女服务员没有兴趣,我给了她一万块,让她另找工作,并嘱咐她不要再犯傻了。她说她知道了,可我知道她只是为得了一万块而高兴。

   当年轰动一时的“陈紫兰”跳楼案再次引起大家的关注,某人很高兴。可真相究竟是什么,无人知晓。事情到了关键的环节,老实说我心里没底。可我已经没有退路,为了我那可爱的姐姐,我已经献出了自己的一生。

   这次我和张女士约在更加隐蔽咖啡店见面。她见我就是一巴掌:“你他妈的骗我,他就是个变态。”

   我一脸无辜:“我也不知道啊,他看起来挺儒雅的,我怎么知道他有有这个癖好呢?”

   “行吧,我不管了,”张女士坐下喝口咖啡,撸起袖子,手臂上有淤青,“这钱我不赚了。”

   “别啊,这钱多轻松。”

   “轻松你妈逼。”她骂。

   我哼一声:“别装,你什么逼样我不清楚?”

   “你清楚什么?”

   “那小孩不是你儿子吧。”

   张女士一怔:“不是我儿子是你儿子啊。”

   “也不是我儿子,”我缓缓从怀里报纸,“这玩意找了好久,五年前,一对夫妇在家中发生争吵,女方点了煤气罐,两夫妻都被炸死了,留了个小孩。两人吵架是因为男的在外面找了个小三。”我端起咖啡啜了口,“这小三虽然破坏家庭不是个东西,但还算有点良心,见小孩没人照看进了福利院,就设法把小孩领养了,甚至为了让小孩能有好的教育资源,不惜出卖色相,也算是救赎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张女士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

   我专注地凝视她:“一个像你一样,需要被救赎的人。”

   “我没兴趣 ”张女士转身要走。

   “一百万。”我竖起手指。

   “赚不了这钱。”张女士拿包。

   我拦住她,跪在她脚下:“算我求你。”

   “至于吗?”

   “为了我姐姐的清白,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你姐姐?”张女士茫然。

   那是十四年前,陈紫兰高中毕业,到酒店做服务员。她长得不算漂亮,有两颗虎牙,笑起来可爱。出门时,她那个当农民的父亲总是和她说,在公司要听领导的话,不要东搞西搞,在一个公司待下去,将来做个小领导也行。陈紫兰就是照着父亲说的做,领导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大家都知道她是个听话的好员工。陈紫兰的听话懂事传到了老板王炳炎耳里,他召见她,问她是哪里人,请她吃了顿午饭。王老板说自己很欣赏陈紫兰,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像她一样的可塑之才了。他给她送了一个LV的手提包,还说让她做秘书。18岁的陈紫兰啊,不太聪明,还爱点占小便宜。她拿了包,说做秘书的事情要考虑一下。下了班,陈紫兰兴高采烈地给家里打电话,说老板要提拔她,还让弟弟好好读书,将来可以来酒店上班。家里人也高兴坏了,觉得老陈家的好日子要来临了。陈紫兰的弟弟陈子雄爬到家门前的桃树上,摘了一颗毛桃,他从没有吃过那么甜的毛桃。一周后,公安局来电话,说陈紫兰已经坠楼身亡。陈家人连夜赶到酒店,尸体已经不见了。陈家父母哭天抢地,逮住人就问,“我女儿怎么死的。”有的人支支吾吾,有的人只知道是跳楼死的,还有人私下告诉陈紫雄,你姐姐死得时候没穿衣服……酒店员工把他们带到了火化场,指着一盒子骨灰说:“嘞,这是你姐。”见陈子雄目露凶光,员工赶紧解释:“和我没关系,我只是负责带你们过来。”那人说着跑开了。

   老陈家知道事情不简单,可他们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两夫妻抱着骨灰盒痛哭。那时候陈子雄十八岁,读高三,文科,学习名列前茅。他知道英国的光荣革命是1688年;他知道怎么解直线方程;他知道一切生命都是从细胞发育而来,并将走向灭亡;他知道“世界时间”是以本初子午线(0°)时间为标准时;他还知道在元朝时可六月飞雪。可知道这些没用,他需要更多的知识,更强大的力量来面对这个世界。

   陈紫兰的跳楼调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根据酒店老板王炳炎所述,他和秘书陈紫兰是情人关系(证据是陈紫兰收过他的LV包包),陈紫兰跳楼当天他们还发生了关系,事后王炳炎离开酒店。陈紫兰在酒店房间吸食毒品过量产生幻觉,从而跳楼身亡。警方也在事发房间找到了吸毒的工具及少量毒品,还有酒店员工向警察反应陈紫兰存在可疑行为。最终警方判定,陈紫兰是吸毒致幻导致的自杀,与老板王炳炎无关。

   自从上次和小赵分别,我大概隔了半个多月没见他。我并不着急,知道他一定会回来找我。月底,我受人所托,要帮一个皮条客解决一些法律上的问题——他被人控告逼迫未成年人卖淫。虽然证据确凿,但是只要想办法,问题总能解决。说实话我有些恶心,这样的渣子真该被活埋,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生意就是生意,不要掺杂个人情感。在我的多方努力下,这个皮条客终于化险为夷。他很认可我的工作,除了一大笔费用外,还坚持请我吃大餐。饭吃到一半,皮条客拍拍手,进来一群衣着暴露的女人。“看上哪个了?”他一脸淫笑地看着我。“这些都是我手底下最好的货色了。”

   我愣住了。

   “老弟,”皮条客拉住我的一只胳膊,“你要是全看上了,全带走也行,只要你受得了。”

   我呵呵笑,假装打量那群女孩,实际上我自始至终都在观察左边第三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尽管只见过一次,但我肯定她就是悠悠。我真是粗心大意了,我早该看穿她的。尽管她骗的是小赵,可我也有一种上当的感觉。

   “我今晚有点不舒服,谁也不要。”我生自己的闷气。

   “不是吧?”皮条客眼神困惑地看我,“这些你都看不上?”他回头看了眼女孩们,又有些郁闷地看我,“想必你的口味不一般。”

   我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转头看着悠悠,“你们都出去吧。”

   她好奇地望着我,似乎正在努力回想在哪里见过我。我不想她认出我来,把脸扭到一边,随后皮条客叫她们出去。我和皮条客喝了几杯,他问我是不是喜欢外国人,最近来了一批乌克兰的,绝对不会让我失望。我告诉他,他的心意我领了,但我今天真的不舒服。我又和他碰了几杯,等他心中的疑虑完全打消后,我问他:“这些人全是妓女?”

   “不然呢?”皮条客大笑起来,“她们当然是妓女。”

   我也跟着微笑,“我看她们姿色都不错,比起直接卖肉,或许有更好的盈利方式。”

   “当然啦,老弟。”皮条客朝我举杯,“有时候我会拿她们去钓凯子。”

   “凯子好钓吗?”

   “好钓得很,尤其是年轻人。”皮条客亲密地将一只手搭在我肩上,似乎要就这一问题深入讨论下去。

   可我的心情实在不太好,敷衍了几句后,说要离开了。皮条客或许以为我瞧不起他,在允许我离开之前,他用那双冷冰冰的棕色眼睛瞪了我许久。那天晚上,我坐在车里,纠结要不要给小赵打个电话,告诉他真相。我把电话拨通,但没人接电话。大概过了几分钟,他给我回电话。小赵告诉我,他需要钱。

   我们在一家不起眼的小餐馆见面,在包间里相对而坐。我能看得出金钱和欲望对他的侵蚀,这才多久,他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我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瘦瘦的,一脸青涩,眼神戒备似乎随时准备逃跑。他现在明显胖了,两只眼睛空洞无神,脸颊上的肉耷拉着,有一股不怒而威的凶相。

   小赵见我的第一句话是:“我又杀了个人。”

   我先是大吃一惊,然后突然有了个猜测,“是谁?”

   小赵说了皮条客的名字。

   我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但还是脱口而出,“为什么杀他?”

   这时,服务员端菜上来。小赵镇定自若,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闷下去。等服务员离开,他看着我,用毫无情感波动的声音说:“他是拉皮条的,悠悠在他手底下做事。”

   我点了下头,“懂了。”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说什么,胡乱地夹了几个菜放嘴里。“你要钱干什么?”我问,“离开这里吗?”

   小赵凄然地看着自己拿筷子的手,“我手上两条人命,跑哪里都一样。”他夹了块鱼肉,“我想最后还赚点钱给悠悠。”

   “想要多少。”

   小赵抬起眼皮:“越多越好。”他给自己盛了一大碗米饭,又在各个菜碟子里乱夹一通,然后大口大口扒饭。“还有杀人的活?”他含糊地问。

   我摇摇头:“没有,可没有那么多人赶着送死。”

   我以为这番话会引起小赵的思考,但根本没有。“那还有什么活,能赚钱就行。”他说。

   “你的一百万呢?都给那个女人了?”

   “一部分我们花了,一部分给了那个皮条客,现在还剩十几万。”

   “十几万还不够你们远走高飞吗?”

   小赵打了个嗝,“我说了我不会走,钱都给她。”

   我往椅背上一靠,“为了一个这样的女人,至于吗?”小赵没回我,我有些打抱不平,“她对你说什么了?你不会都信了吧?”

   “这不重要,”小赵说,“我愿意就行。”

   我们不再说话。我看着桌上的残羹剩饭,小赵用纸巾擦嘴巴,嘴巴擦得很干净,可他鼻子左边有油渍,我不告诉他,他就不会擦。

   “你鼻子旁边有油。”我指出来。

   小赵用纸巾擦了下右边。“是左边。”我纠正他。

   他又擦了下左边,看了看餐巾纸,然后笑了笑。

   “她是你的初恋对吗?”我问小赵。

   他点点头,把纸巾随手一扔。

   “难怪。”我说。

   小赵不愿意和我谈论这个,盯着天花板发呆。那样子让人怜悯,又有几分可恨。我在纠结,纠结究竟要不要让他入局——他是吴滨死后最好的选择。可他那么年轻,而且也不算太坏。

   “给我个单价高的。”小赵突然说。

   “我还真有个,”我的眼睛藏在阴影里,“我可以给你三百万。”

   “成交,我需要做什么。”小赵果断答应。

   “荆轲刺秦王听过吗?”

   “要刺杀谁?谁是秦王?”

   “王炳炎。”

   “那个酒店老板。”

   “对,”我眼露杀意,“但你不是荆轲,你是樊於期。”

   “必死?”小赵犹豫了,拿起筷子。

   “必死。”我说。

   小赵夹了块五花肉塞进嘴里,“死就死,本来就活不成。我死了,五百五什么时候到账?”

   “你出发前就到账。”

   我们不再说话,我们举杯共醉。醉了的小赵问我,怎么才能成为一个有钱人。我说,普通人要取得成功,就得将良心束之高阁,将理想深埋心底,在法律以内尽情无耻,在规则之外疯狂探索。醉了的小赵继续问我,他为什么不能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人,反而到了今天这种走投无路的局面。我说,成为一个高尚的人需要运气。醉了的小赵又问我,你快乐吗?醉了的我开始呕吐。

   我把小赵送到目的地,他不愿意下车。我说时间不早了,他说时间不多了。他给我讲了几个笑话,我没笑。马路的另一头出现悠悠的身影,她穿着白色睡衣,朝小赵挥手。小赵看到了,没回应,扭头看我说:“有时候我搞不明白。”我问他搞不明白什么,他苦笑着摇头,下车向着悠悠走去。

   我也下了车,目送他们,直到他们的身影完全被黑暗吞落。我正要转身离开,一滴雨水落在我的鼻尖,我抬起头,闪电将黑夜劈出一道缝隙,无数的雨滴默然下坠。

   晚间新闻是午间新闻的重复:张女士捂着被打肿的左眼,声泪俱下。她自曝是王炳炎的情妇,称王炳炎是个性变态,经常虐待她,让她扮狗。有一次王炳炎醉酒后说自己曾经亲手把一个女人推下楼,如果她不听话的话,下场会比那个丫头更惨。王炳炎还说自己有钱有势,就算弄死她也没人管。张女士说着泣不成声……

   一切顺利,我现在需要下最后一步棋。

   10月9日,我给小赵打电话,让他行动。10月9日下午,我给王炳炎打了私人电话,告知他晚上9点会有人刺杀他。10月9日晚间新闻:“今晚9点,一名男子持枪冲入王炳炎豪宅,宣称要为陈紫兰复仇。当时王炳炎正在与友人聚餐,并未在家。枪手扑空,随后被赶来的警察击毙。”

   两天后,我登门拜访王炳炎。他刚从警察局出来,发型乱了,眼睛浮肿,样子有些狼狈。据说是因为路上被网友围攻,要他赶紧自杀谢罪。王炳炎在书房见我,带着一点防备与好奇。他问我来此的的目。我的回答显得早有准备:“我全程关注你的事情,据我分析,陈紫兰就是你推下去的,正是因为这一推断,我觉得你会需要我。而且我已经帮了你一次。”

   “比如?”

   我用10月9日下午给他报信的电话号码打给他,他瞬间明了。

   “你为什么要帮我?”

   “很简单,那些群情激奋的正义分子可不会给我一分钱,我帮的不是你,是你口袋里的人民币。”

   “好吧,”王老板叹口气,“我现在相信你的诚意,但不是有诚意就够了,你得有实力。”

   我给自己倒了杯茶水,示意王炳炎把他的人叫出去,他照做了。我喝了口茶:“我叫鲁子建,毕业于正华法学院,‘光明楼杀人案’、‘启明集团并购案’、‘4.17重大食品安全事故’,这些我都有参与。其实你也调查过我,知道我的本事,你已经找不到比我更合适的人了。现在,你需要做的就是全力配合我。”

   王炳炎被人使唤有些不快,但还是问:“我需要做些什么?”

   “把你当年犯下的罪行全盘复述。”我提高了音量。

   王老板冷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我平静地说,“我需要知道所有的真相,真相也是有缺点的,找到缺点,我们就能击碎真相,逆转乾坤。所谓颠倒黑白,不过如此。”

  “我为什么要证明我的清白,他们现在没法证实我就是凶手,我根本不需要证明什么。”

  我冷静片刻,专注地凝视他,直到他心虚。“你活在你的想象之中,老人家。现实世界有时候不讲道理,或许根本就不需要法律来制裁,总有正义的奴仆会朝你举枪。”

  王炳炎脱下外套,扯了扯领带,从抽屉里拿出一盒雪茄,自己点上一根,丢一根给我。“你要多少钱?”

  “三千万,少一分钱,老子转身就走。”

  “三千万。”王炳炎靠着椅背,吐出一口浓烟,“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我会让所有人都明白,你只是个好色的老头,但绝不是杀人凶手。”我弹了弹烟灰,“老家伙,开始吧,时间紧迫。”

  我把录音笔摆到桌面上,王炳炎看着录音笔沉默片刻,又看向我,我以无比专业的神情与他对视,他终于妥协。

  ……

  “所以说陈紫兰已经向你保证绝不会报警,你还是把她推了下去?”我发觉自己的声音已经变形。

  王炳炎完全没有察觉到,他沉浸在犯罪叙事的兴奋中。“一方面,我怎么会相信她;另一方面,我看着赤身裸体的她跪在窗户旁,我心中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我想毁灭她,让她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但是有一部分属于她的美——”

  我再也没法伪装,我越过书桌,捂住他的嘴,把钢笔刺入他的脖颈,一次又一次,鲜血像是红色的墨水染红我的脸,我的人生被打了无数把叉,都是因为这个混蛋啊。

   我叫陈子雄,是正华法学院的毕业生,喜欢吃芒果。我以前有个幸福的家庭,爸爸妈妈都爱我,姐姐有两颗可爱的虎牙,他们希望我学法律为老百姓伸张正义,但我为了复仇成了一个恶魔。我有罪,我留下录音的目的不是为了洗白,而是为了坦白我的罪行,你们听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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