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一声,眼前一白,随即一黑,王庶和莫里已被冰冷刺骨的液体紧紧包围。从崖上 摔落的巨大冲击力让二人直沉水底,寒冷的冰水在巨大水压的带动下,从所有的孔窍往人 身体里面硬挤进去。王庶只觉得自己的内脏,如同被大锤子从四面八方同时打中,他在落 崖途中已经运足内劲,却仍然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他再也没有力气抓住莫里,这对冤家 被小金川的激流一冲,各自向下游漂去。
王庶不知道自己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是十天以后,他脑子里还残存着晕厥前最后的 印象,四周都是白色的激流,冰冷得直刺入骨。在崖上听小金川咆哮的声音很响,真的沉 入河里,却听不见什么声音了,只能见到那些浪花不停地翻滚奔流,他像一个破布娃娃一 样,被一下抛到这边,一下甩到那边。
随着他的双眼睁大,旋转着的白色并没有消失,而是高高地在头顶上,和自己有很大 一段距离,中间都是正常的空气,一点水也没有。王庶一愣,难道自己沉到水底了吗?一 时间如梦如幻,他这个不会游泳的人到了水底岂有不死之理,难道……此处是水底龙宫?
王庶幼时读过不少传记传奇,此时半梦半醒,加之生命中突遭剧变,难免心生逃避。 此时若马上来个娇俏的龙女,想必他也不会惊讶。
一只又粗又黑的手伸过来,握住他的肩膀狠狠一晃:“兄弟,你可算醒了。”
王庶一声惨叫,觉得自己的脑浆都要被他晃出来了,剧烈的疼痛霎时间传遍全身。 那人却咧嘴笑了起来:“知道疼就好啦,知道疼,你这条命就算是捡回来啦。”
王庶呻吟着,好容易视线才从模糊变得清晰。一张军人特有的粗糙面颊凑在他面前, 喜笑颜开,脸上尽是泥灰血迹。这样的脸王庶好生熟悉,连日来攻打骁羁关退下来的青州 伤兵,都是这个样子。
他尽力往四周望去,这才发现悬在自己头上、刚刚被他认为是白色浪花的东西,不过 是很普通的圆形营帐顶。他躺在一个白色的营帐内,所以才会觉得四面八方都是浪花。 同时他也看清楚了和他说话的人,那人穿着苑军的军服——是自己人!王庶心里不知为什
么,霎时间有了底气。
他挣扎着用微弱的声音问:“我在青州吗?” “青州?”那苑军道,“青州已经被西瞻人占领了,怎么还能去?” “什么?!”王庶霍然起身,又霍然倒下,胸口的剧痛让他说不出话来。
那苑军神色黯然:“兄弟,这也是没办法。将军接到麟州的报信赶来救援,青州就已 经失守了。西瞻人在青州整军数日,不知道杀了多少百姓,从上游流下来的河水都变成红 色了。”他狠狠握了握拳头,脸上现出痛苦之色,“可骁羁关在他们手上,我们只能眼睁 睁地看着,什么办法也没有。”
王庶脸色惨白。尽管在骁羁关顶上看到铁林军撕开崅月阵的时候,已经料想到了这个 结局,可是他为骁羁关几次拼命,甚至觉得这个关口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此刻听到青州 失守,如同信念崩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不过兄弟,多亏你的主意,现在西瞻人还在骁羁关上面不能下来。如果我们有足够 的援军,这场仗还不一定是什么结果呢。”
“我的主意?”王庶茫然地问道,“什么主意?”
那苑军惊奇地看着他,伸手过来触摸他的额头:“兄弟,你撞坏脑袋了?也不像是傻 了的样子啊!”
在王庶的追问下,他将事情详细描述了一遍。
原来当日麟州太守接到那些顺着河水漂来的战报后,自然是惊恐不已的,好在麟州太 守虽然惶恐却没有慌乱,立即将手下州县官员全部叫来,紧急商议对策。
麟州只是普通的行政州府,并没有驻军,也没有自作主张的权力。太守在和众位官员 商议以前,就命幕僚将战报誊抄两份,一份快马送去京都,另一份八百里加急,送往除了 青州以外,离麟州最近的驻军地安州,送到西北路行军总管霍庆阳的手中。
他的反应十分正确,麟州路途遥远,就算快马急行,也要一个月才能到达京都,想必 那时西瞻军早已攻破青州,麟州自然不保,朝廷的消息传回来他也没命去听了。而有权调 动西北六个行省所有驻军的霍庆阳,才是唯一有可能来得及救他的人。
先于霍庆阳到来的是一封加急公文,霍庆阳命他将麟州所属州县,各级维护地方治安的 人员全部集合起来,穿上军装从缓坡一面佯攻山顶,扰乱敌人心神,自己整军随后就到。
这些平时只负责维护社会治安的人突然被委以重任,个个惊惶不定。尽管他们所处 的东北坡比青州方向的北坡好多了,骁羁关的陡峭程度仍然让他们眼晕。何况山顶上还 有闪闪发光的弩箭瞄着,所以这些人只在山脚下反复徘徊,几天来都没有发起真正的主动 进攻。
好在拙吉并没有探出他们的虚实,这些人只在山脚下比画并不向上冲,西瞻军当然也
不可能放弃地利,冲下来攻打他们。几天下来,“佯攻”二字佯是佯了,攻却没有攻。
若在平时,这些人只能换来拙吉一声轻蔑的冷笑,无论有什么玄虚,让他率军纵马 冲上一次也就揭破了。可在这个他绝对输不起的关键时刻,却让他神经高度紧张,夜不 能寐。
精神力量是如此强大,这区区千人的扰敌,就将西瞻八成以上的士兵拖住不动,也让 青州的苑军振奋起来,发起一次又一次舍命的猛攻。而成功拖住敌军主力的治安人员,除 了有些人在山道上崴了脚,并没有多大的损伤。
骁羁关隔绝了两边的消息,青州一侧打得舍生忘死,麟州杂牌军仍在时退时进地徘徊 着。士兵们看到河里顺流漂下来一个穿着苑军服饰的人,虽然看着像是没气了,但他的伤 口还在流着鲜红色的血,知道此人未死,于是众人合力将他捞了上来。
捞上岸后发现这个苑军手里紧紧握着一个蜡封,士兵们费了半天力气才从他手中将蜡 封抠下来上交军官。带队的军官听说这个青州军冒死攻上骁羁关,又从骁羁关悬崖上跃 下来,在小金川激流中挣扎至此,如此九死一生就是为了送这封信,可见这封信有多么重 要,所以军官就将信将疑地按照他出的主意试了试。
士兵们捞上来的人自然就是王庶了,照顾他的苑军对着他一个劲儿地称赞:“兄弟! 真有你的,先不说你是怎么攻上骁羁关的,那么高的地方你也敢跳,真有你的。”
王庶苦笑,他被激流东抛西甩,都快变成碎片了,手中什么时候攥了个蜡封他自己都 不知道。大概是不会游泳的人本能的反应吧,这个蜡封一定是漂在河里的,被他的手一碰 到立即紧紧抓住了。
不管怎么样,自己的运气还是挺好的,小金川水流急、浮力大,他昏过去之后就一直 顺着水漂,没有沉到水底,并且刚好骁羁关脚下不远处就有自己人,漂了几里路就被捞上来 了。在没有打仗的时候,要到三百里以外的大金川才有人烟,那他肯定死得不能再死了。
王庶只觉得精神一振,这只能说是老天的意思,老天还不想让他死。至于碰巧抓住的 蜡封里,为什么有对付西瞻人的主意,他就猜测不到了。
他却不知这正是当日大金川河畔钓鱼老者写下的条陈,阿黛将他打晕之后,最终不愿 见他的意愿彻底落空,于是将条陈封进蜡封里,连夜奔驰到骁羁关下抛进河中。麟州能否 在众多求救信中看到此信,那就听天由命了。她心中烦乱,抛下之后并没有细看,蜡封入 水后恰巧卡进石头缝里,越冲卡得越紧,直到王庶落水乱抓,才被他抓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