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
万律松双手紧紧握着象笏,“皇上,此举不可。当今的奇田已经不同于往日,一昧压制只会适得其反,臣以为……”
皇帝略有些不耐烦地开口打断,“丞相,朕知道您老心系平胥,但,如你所说,今时不同往日,平胥国力微弱时尚且可以削藩,如今海晏河清、百姓安定,又有何不妥之言呢?”
手指不断轻敲着龙椅扶手,秦琰略微垂头,额前的冕旒轻轻晃动,掩去了眼底的厌烦,他道:“丞相位高权重,忠心耿耿,沈意定不可和您相提并论,但……”
提起沈意,秦琰不由得想起那日,沈意被提为御史,他兴冲冲跑去丞相府打算好好庆贺一番,可谁知……
沈意伏在桌前,提笔写着什么,罗锦衣从背后环抱着他,下巴搁在对方肩膀上。
秦琰被惊到了,倒不是他们的姿势,而是罗锦衣的话语。
“这下某人都升到御史了,还会跟我走嘛。”罗锦衣瓮声瓮气,像只大狗一样,一个劲在沈意脖颈间蹭来蹭去。
沈意才不吃他这一套,他一把推开罗锦衣的脑袋,想转过身,但罗锦衣就是不松手。没办法,沈意只能在对方臂弯中艰难转身,他看着罗锦衣,正色道:“当然不了。”
“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
“哦?”罗锦衣笑着俯身,在他唇上啄了一下,“一个御史就满足了?来奇田当个太子妃,不好嘛。”
沈意认认真真考虑了三秒,“这么说,好像有点道理,你说是吧,御史夫人?”
“你说什么?”罗锦衣笑着去挠他痒痒,两个人笑闹作一团。
不知怎的,罗锦衣一抬眼就看见了门缝外的秦琰,他收敛住笑,轻轻拍了拍沈意,对着门外道:“既然来了,那就进来吧。”
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
秦琰淡淡瞥了桌上铺着的纸张一眼,沈意竟然是在作画,画的自然是刚才笑闹的另一人。他审视着眼前二人,沈意倒没什么反应,反而是罗锦衣不乐意了,他轻轻上去一步挡住沈意,道:“不知陛下有何贵干?”
秦琰没有理会罗锦衣,他道:“御史大人,可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如你所见。”
“哈哈,可真不错。”秦琰皮笑肉不笑,“那朕可要细细审一遍你们的提令了,哼,毕竟,朕的御史一心只想当奇、田、太、子、妃。”
后面五个字咬的极重,饱含讽刺。
罗锦衣捏了捏拳头,要不是沈意拉着,他只想给秦琰一拳。所谓太子妃只是二人之间的戏言,是情调,但从秦琰嘴里出来,却成了女化和侮辱。
沈意直迎秦琰的视线,道,“随便检查,生长在平胥,这些就当是我对故国最后的贡献了。至于我像当什么,就不劳陛下操心了。”
“哼,朕只是不想养些吃里扒外的东西。”秦琰斜眼睥睨。
沈意递上奏章“明日沈意自会解官,这是奏折。”
沈意一脸的坚决,秦琰但现在还能想起自己当时的感觉,气愤、恼怒以及几分不解。为什么,他平胥的臣民会向往奇田,仅仅是因为一个罗锦衣吗?
百官叽叽喳喳,讨论声越来越大,这才唤醒了陷在回忆里的秦琰,他看着跪在地上的万律松,缓缓道,“万丞,您早已年过半百,对于有些事情,认识上可能不是那么准确。朕送您八个字,谨言慎行、好自,为之。”
说着淡漠一笑,“退朝。”
文武百官快速退散,三三两两,结伴离开。就剩万律松跌坐在地上,一脸的不可置信。
好自为之,好自为之。
第一次有人送他找四个字,还当真是……呵呵,受宠若惊呢。
“万丞,起来吧。”同僚中有几个和万律松相熟的,上前将他扶了起来,“生死有命,随他去吧。”
生死有命,不知道说的是丞相,还是平胥。
同僚继续道,“抱歉了,我们几个先行一步,明日就上奏,乞求个卸甲归田,老了老了,这时局,是琢磨不透了。”
直到三五同僚佝偻着身子相继离开,万律松这才惊觉,平胥的朝堂之上,竟然没几个老臣了。带刚才的那些人一走,朝堂之上,好的坏的,总归就他一个老臣了。
万律松想不明白,从前那个善良仁厚的君主,才三五年时间,怎么就变得如此贪图享乐了?
罗锦衣也是,他想不通,从前那个护着他、给他糖吃的表兄,是如何帮着太后谋杀奇田王,却还跟没事人一样,妄图恢复和罗锦衣以前的关系的。
第二日的平胥早朝十分有趣,数十位老臣告老还乡,皇帝满口的应允,还说什么“护国有功,安心养老”。
王乌蒙看着即将顶替他位置的年轻人,精神济济、手指白皙,这练的是哪门子武?幸亏他家那个混小子被人带走了,不然非得气死不可。他心里冷笑,护国,谁他喵现在还护这狗屁的国,如果有,那纯属脑子有坑。
心里刚想完,就听到老丞相发话了。
王乌蒙:“……”
“还请陛下明鉴,诸位老臣皆是国家栋梁,万万不可轻易卸甲。”
王乌蒙:……他真想让老丞相睁眼看看,这狗屁的朝堂之上有几个能用的人,还不都是太后胡塞进来的傀儡,平胥气数将尽,俨然已成定局。
得嘞,他现在烦的紧,只求赶紧退朝,不要再扯到他了,他还要去找那什么楼的楼主要他家老小子,厮混了半个多月了,也不晓得回来。
可惜事与愿违。
“像王乌蒙将军,陈余将军等栋梁之才,定不可归田。”
秦琰淡淡“哦”了一句,问王乌蒙,“王爱卿,你怎么看?”
王乌蒙:“……”我看你们脑子都有病。
费劲心力应付完皇帝的问题,王乌蒙总算松了一口气。可气还没松到底,丞相又摊上事了,还是大事。
“这丞相怎么回事,老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就是,没听过长江后浪推前浪吗?难道我们这些后起之秀,就不能有一番作为了?”
“话说,沈意那等叛国之人是他义子,会不会他其实是在暗中搜集情报?”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堂很快炸开了锅,年轻人尖锐、高亢的音量不断冲击着王乌蒙的耳膜。
而皇帝却没有半分阻止的举动,太后好不容易放开了政权,自己自然是要多听听大臣们的建议。当然,老丞相的话……不可全信。
待事情发酵的差不多了,秦琰这才给一旁的公公使了个眼色,后者连忙走到前方,尖声尖气道:“肃静。”
众臣这才停下讨论,静静等待着皇帝表态。
“老丞相半生为国,操劳数十载,是时候该去享享清福了。”
是时候该享享清福了。万律松默默重复着皇帝的话,简简单单几个字,自己怎么就听不懂什么意思呢?
他慢慢晃悠着走向相府,一路上张灯结彩,白驹过隙,岁月流逝,眨眼间竟是又快过年了。
相府以前的新年可热闹了,一个沈意,一个万停,两人对坐就能吵吵闹闹,搅个天翻地覆。去年虽然只有万停,但沈意后面来了,也算是个团圆年,可今年……
万律松看着相府门口火红的大灯笼,以及门口贴着喜气洋洋的红对联,一时间有点恍惚。
华庭乘着年关,再次起兵,万停数日前就被调走了。沈意又跟着罗锦衣去了奇田,今年……就自己一个人了。
他忽然觉得悲戚,自己这半生,到底都去哪儿了,怎么转瞬就两鬓斑白了?
他踏着薄雪走进卧房,慢慢摩擦着点起蜡烛。告老还乡,自己的根就在京城,能还到哪里去呢?
万律松长叹一口气,开始打理自己的屋子,以前都是下人们做的,但今天……他实在想不到应该做点什么,孤家寡人的,就这点不好。
突然发现桌子上有封信,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只有寥寥几字——“老友,永安亭边,携棋等候,不见不散。”
这字迹,万律松不可置信地反复看了好久,这风格,这字迹,除了那老东西,没人能写得出来了吧……
是夜,万律松肩上挂着个并不怎么鼓的包裹,回头看了大都一眼,随即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雪夜婵娟并西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翌日,秦琰收到相府管家代为递交的奏折,上言自己已经告老还乡,为没有当面和皇帝告别感到抱歉。
奏折的最后,是两个短句:
“老臣自觉无愧平胥。
恭祝陛下,万福齐天。”
永安亭外,一位老人半倚半靠在栏杆上,将手里的棋子不断抛高、抓住,再抛高……如此反复,如此把玩了好久,等的人才风尘仆仆地赶来。
两个人隔了好久相见,第一句话竟然都是:“老东西,许久不见,你竟然还没死?”
奇田,都城启元。
罗云清和季凌华出去办事,把刚刚满月的小崽子给罗锦衣和沈意照料。
沈意看见软乎乎的小团子,爱不释手,一抱就是一个上午。
对此,罗锦衣十分不满,“这小东西有什么好的,一股奶味,”他瘪了瘪嘴,轻轻戳了戳小侄子肉乎乎的脸颊,“还不如抱我。”
沈意:“……”
沈意转身就走,小孩子才刚刚满月,可不能给罗锦衣教坏了。
罗锦衣兀自闷闷不乐,罗迩突然闯了进来,喜气洋洋地喊道,“丞相离开平胥了!”
“什么?真的假的?”罗锦衣虽然嘴上这么问,但身体已经先一步朝沈意跑过去。他顺理成章抱过沈意手里的小团子递给罗迩,理直气壮道:“我和沈意去找大哥商议要事,小团子交给你了。”
罗迩一脸懵逼,他不会带孩子啊!
小团子已经伸出双手朝罗迩眼睛摸去了,罗迩吓了一跳,小孩子的手,细细软软,他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生怕稍稍一动,小团子就掉了下去。
好在小容路过,这才解救了被小团子困住的罗迩。
议事厅。
罗锦衣站在地图前,拿手指指了一圈,道:“人言渚南,四季如春,更有文人大赞,早知有渚南,何必下江南。”
他垂下眼帘,自嘲一笑,“可谁又知道这原本是奇田的地界呢……”
沈意伸手轻轻拥住罗锦衣,“自己的东西,那就拿回来吧。”
说的云淡风轻,相当随意。
这天下,弱肉强食,胜者为王,历史如何评定,又关现在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