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我突然想到他,我今天就那么毫无礼数地离开他会怎样想呢?他应该知道我这是在向他抗议,向他示威,但事实上我也是在试探,试探他的立场。如果这一次他完完全全地相信我,站在我这一边,那么我和弘儿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他也知道我是气极了,以他的脾气今晚就应该过来安慰我。但我等了一晚他都没有来。什么,我居然在等他?天啊,我疯了吗?我管他怎么想的呢,帝王的真心本来就是最虚无飘渺的东西,要想在这里立足除了讨好他,更要靠的是我自己!想到这里,我便一头倒在床上,但翻来覆去却无法入睡。
脚步声轻轻地从身后传来,我能听得出是他来了,他终究还是来了,我不由心中一阵窃喜,至少说明这一次我完完全全地赢了。我闭上眼睛假装睡去,他便伸出一只胳膊将我轻轻拥住,竟然很快就入睡了。没有一句话只有耳畔细腻的鼻息,一切都过去了,我对自己说,心中竟忽地有种踏实的感觉,于是,不知不觉间我也进入了梦乡。
翠微宫的牡丹正开得艳丽,水塘中一群群红鲤翩然游曳着,我穿着一件白色的襦群蹲在石头上向水中洒着鱼食,突然有人从身后一把抱住了我,回头一看竟然是李治,他看着我微笑,清澈的双眸倒映出天上的云朵。我一惊,手一松,那袋鱼食,不,是一块玉佩就掉入了水中,深深地沉入了水底。我猛然睁开眼睛,不觉脖颈上已冒出细汗。原来是梦,好真实的梦啊,梦境里的画面很美,但心情却为何忧伤中夹杂着恐惧?我轻轻坐起身朝窗外望去,天边已经开始泛白,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我再难合上眼睛,于是悄悄起身来到窗前望着天边即将消失的月亮,她容颜苍白,寂寥地挂在天边,她或许是在等待太阳吧,可是她该知道太阳出现的那一刹那光芒就会把她遮蔽。如果她愿意躲在太阳的光芒背后安逸又为何会在每一个深夜独自徘徊呢?
突然,肩膀上一阵温暖,我抬起头只见李治已经站在我的身后。“怎么,睡不着了?”他轻声问道,“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他轻轻拥住我,“皇后和淑妃都已经知错了,她们也保证再不会疑神疑鬼,捕风捉影了。你肚量最大,不会跟她们一般见识的,对吗?”
我转过身看着李治的眼睛,问他:“她们怎么想,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怎么看我,怎么想我,怎么对我。”
他抓起我的手,无限温柔地说道:“我当然是站在你这边,无论何时何地,发生任何事情,我都会站在你这边,抓紧你的手,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真的?无论发生任何事情?”
他点头,微笑,我知道他并没有真的训斥皇后和萧淑妃,我也能想到其中缘由,之后的某一次当我们坦诚谈及此事的时候,他的回答更应证了我的猜测。
我笑了笑,“我相信!对你来说我只不过是你三千后宫中的一个,但对君王来说后宫是非都是琐事,朝堂之上才是天下。岂有因琐事拖累天下的道理?更何况无辜受牵连,那才真叫人寒心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昨天你一直拦着淑妃不让她说出口的那些话我都明白,若是这样的话传了出去那我就真的成昏君了。谢谢你为我着想。”他说着抬头看了看天,“早朝的时辰就要到了。你再睡会儿吧,最好一觉醒来我刚好下朝。”他说着将我拥到床边,然后拿起龙袍悄声离去。有的时候我会感觉他的温柔就像早晨第一缕阳光,暖暖的,含蓄的,但我却不由自主地翻了一个身。
我的这一夜过得很平静,却不知道同样的夜对于王皇后和萧淑妃来说却是另一种境地。那一夜,王皇后彻夜未眠,她仿佛一睁眼就能看到皇上亲笔的那几个字。他一句话也没有只留下这意味深长的五个字。她多么希望他能责骂自己,与自己争辩上几句,那样至少给了她一个沟通和了解的机会。她的心里有太多的话想跟自己的丈夫说,可那个人却用看似的宽容堵住了她所有的出路。王皇后的心是悲凉的,这种悲凉缘自她终于肯承认那个事实了,那就是他不爱自己,无论是晋王、太子还是今日的皇上,他都不曾爱过她一丝一毫。从这一点讲她不仅输武媚娘太多,就连萧淑妃也比不上。
这一夜,萧淑妃是在恐惧和煎熬中度过的。她的心忐忑不已,时时提心吊胆皇上会来问罪,就连门外的风声都能听作是御林军的脚步声。可是那一晚,没有任何人来,也没有任何事发生,一切都很安静。这种安静让萧淑妃愈发不安,她的脑海里全是皇上轻声低语的几句话。“手帕,情诗……”难道皇上他知道了,他一定是知道了,他是在警告自己。皇上说要调查,他会怎样查呢?也许今夜只是暂时的安宁,明天搜宫的内侍就会上门,不,也许今夜皇上就已经开始动手了!如果说其他的一切都还能够解释,那么关在密室里的那个人如果被发现了该怎么应对呢?那可是活生生的一个大男人,私藏男子在寝宫,不管自己是出于什么目的,这都将会是死罪一条。宋太医被关过那里,他会知道隔壁有那么一个人的存在吗?不管他知不知道,他都会把密室的事情说出去的,那样,他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萧淑妃立刻感到毛骨悚然,这个时候后悔已经没有用了,她必须赶紧想出对策,或许只能一不做二不休。想到这里,萧淑妃立刻呼唤菱角,在她耳边悄悄部署了一番。
趁着夜色,萧淑妃和菱角悄悄溜入密室,看守的太监正在打盹,看到萧淑妃赶紧起身迎接。萧淑妃看了他一眼,低声问道:“本宫记得你在净事房当过差?”
“回娘娘,奴才入宫头一年是在净事房当差。”太监答道。
“那就好!”萧淑妃说着朝菱角使了个眼色,菱角立刻端上一个盘子,萧淑妃将上面盖着的布掀开,呈现在眼前的一半是金灿灿的金锭,一半则是明晃晃的剪刀。太监吓了一跳,扑通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萧淑妃道:“紧张什么?你跟随本宫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本宫还能害你吗?只要你按本宫说的做,除了这些金子,还有重赏。只不过动动手指头的事情,本宫是信得过你才让你办的。”
太监听懂了萧淑妃的话,立刻道:“娘娘尽管吩咐,奴才一定办妥!”
萧淑妃的脸上这才有了笑意,示意太监附耳过来,如此交待了一番。菱角帮忙准备就绪便退了出来。虽然嘴里塞着布,但受刑者从鼻腔里发出的声音仍然让萧淑妃感到胆颤心寒。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她发誓不想再有第二次。
菱角低声问萧淑妃:“娘娘,各宫各院的内侍都是登记在册的,这样能行吗?”萧淑妃撇了下嘴,“内侍局那些人为了多领月钱,常挂些空头名额,当初本宫没有揭发他们还帮着隐瞒总算是没白费。你进宫之前这里死过一个老太监,当时管事的就没有上报,都这么多年了还真给用上了。”菱角不得不佩服主子的先见之明。萧淑妃接着说道:“一会儿你去交待交待,他顶了那个老太监的名,以后就叫王伏胜了。跟他说,本宫也是无奈之举,当初从死牢里把他救出来,承诺事成之后放他一马,却没想到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让他别怪,这样至少还能保他一命。只要他跟着本宫,定不会亏待的。对了,给他用最好的金创药。”萧淑妃交待完毕便急匆匆逃离了这个让她浑身冒冷汗的地方。
那个瘫在床上浑身痉挛的男子,不,此时已经不能称其为男子了,他姓甚名谁已经不再重要,过了这一夜他就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和一个新的身份。从死牢到后宫,从一个健康的成年男子到一名内侍,一夜之间他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他心底里隐藏的秘密却无人知晓。“你们让我家破人亡,萧珍儿,你又让我断子绝孙。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所有人都别想逃!”他在心底里诅咒着。
李治走后,我没有贪床而是起身前往太医署,这个时间出入那里最为方便。宋太医趴在房间里,疼痛让他喃喃呻吟,但我的到来却没有让他感到吃惊。
“昭义娘娘,恕臣无法下地失礼。”宋太医撑起身子对我说道。
我紧走两步来到床前,关切道:“无须多礼。我只是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让你受苦了。”的确,宋太医的伤势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这个萧淑妃下手也真够狠的。
宋太医刻意朝门外看了看,我赶紧说:“胡蝶衣在外面守着呢。”宋太医这才说道:“多亏娘娘事先有所提醒,下臣才能见机行事,总算没有误事。”
我轻叹一声,“你这又是何必呢?非要吃这么多苦头,让我于心何忍?”
“萧淑妃精明,这戏不做足一点,怕她生疑。”
“可是,你就不担心她不会放过你,或者皇上不肯饶恕你?你这拼得可是身家性命,你就这么信得过我?”
宋太医笑了,“下臣只知道,跟着娘娘才真的能保全身家性命,不光是性命,还有臣的前程。”
我的心被这句简单的话震了一下,我曾经想问他当年除了帮过承乾,在这后宫中还有哪位皇子哪位娘娘做过他的后台,但这一刻我不想问了,不管他之前侍奉过多少主子,现在他选择了我,赌上全部身家选择了我。他也是这宫中的老人了,深谙这里的生存之道,他需要依靠我,而我也用得上他,如此用利益联结起来的关系反而让我觉得踏实。
“我听说,你的家眷都在老家,为什么不把他们接到长安?”
宋太医再次笑了笑,“娘娘聪慧,这老家的日子虽然清苦,却总归踏实啊!”
我心领神会,报以微笑,“我没记错的话,你有两个儿子吧,大的也该成年了?”
“回娘娘,十九岁了。”
“哦,这么大了。怎样,他是喜文还是好武?”
“蒙娘娘惦记,这孩子前年起就在镇上他舅姥爷的医馆里帮忙了。”
“好事啊,子承父业理所应当。我想赶明年让他进太医署,你的精湛医术应当有人传承。”
宋太医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激动地连声道:“多谢娘娘,多谢娘娘。”
我心里道:既然你堵上前程、性命追随我,那我要还你的就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荣华富贵,如此一来你们父子还有背叛我的理由吗?
从太医署出来,我松了口气,事情算是又了解了一桩,那么接下来我是不是该好好地理一理身边的人了?
“蝶衣,你觉得会是谁偷送我的字出去供人临摹?”
蝶衣停住脚步回道:“这个我还真说不好。有的时候看着像的人就是,而有的时候看着最不像的人反而是。”
我转过身,“那你说说看,咱们身边有谁看着像,又有谁看着十分不像呢?”
蝶衣听了我这话微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