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意到李治的眉梢有些微微抽搐,他应该不希望有人提到我在宫外的事情吧,那里面的禁忌只有我和他清楚。萧淑妃全然不知道这些,依然振振有词道:“车夫可以证明武媚娘曾经常出入一个朝中高官府邸,甚至呆上好几个时辰,而且就在她入宫前几天!”萧淑妃说着指向我,眼神中像要喷出火来。
她这是想要烧死我啊。再看李治脸上依旧冷冷地没有明显的表情,王皇后看着他瞪着一双大眼睛,我感觉她的一口气就卡在喉咙里。
“那就传你的证人吧!”李治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但我却从萧淑妃的脸上看到了胜利在望的得意之色。
那个微胖的中年男子低着头被带上了大殿,外面的太监估计已经交过他了,进来便扑倒在地,恨不得整个身子都贴在地上,大概是由于紧张,他哼了几下都没说出话来。
“你叫什么名字?”萧淑妃故意慢声细语地问道。
这温柔的力量还真管用,那男子终于从嗓子里挤出了几个字,小声答道:“王——王胡子!”
“做什么的?”萧淑妃接着问道。
“赶——赶车的!”
萧淑妃走近王胡子说道:“你不要紧张,有什么说什么就是。”
王胡子始终低着头,他的肩膀抖动着,勉强点了点头。
“王胡子,雇你马车的客人中是不是有一个明月姑娘啊?是一家饭馆的老板娘!”萧淑妃说话的时候正盯着王胡子自然没有注意到李治的眉头明显皱了一下。一直看着李治的王皇后却看得清清楚楚,她不由转过头望着萧淑妃轻轻摇起了头。但这些信号萧淑妃完全没有察觉到,她还沉浸在走向胜利的希望中。
“是——的!”虽然有些迟疑,但王胡子还是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萧淑妃得意一笑,继续问:“她平时都爱去些什么地方啊?”
王胡子显得更加迟疑,在萧淑妃的一再逼问下才小声道:“都是些达官贵人的府邸,我也说不好。”
“说不好?”萧淑妃轻轻围着王胡子踱起步子,“既然是达官贵人总该记得名字、官职什么的吧?比如,什么上官——”
“萧淑妃!”我真的不能容忍她在这种场合说出上官仪的名字,大人于我有恩,我却连累他被扣上如此大逆不道的帽子,这对他太不公平了,简直冤枉透顶!我当机立断打住了萧淑妃,“娘娘这样问不大合适吧!王胡子!”我快言快语,不给萧淑妃争论的机会已经叫住了王胡子的名字,“你抬起头来看看,门外那几个也算上,这里里外外所有人中可有你认识的?”
王胡子依旧低着头没有动,但他的抖动已经从肩膀蔓延到了小腿肚子。
“抬起头!”李治的一声怒喝让他条件反射般把头仰了起来。
“王胡子,你可要看清楚了,欺君之罪可是要株九族的!”
听到我这句话,王胡子根本没有朝两旁多看一眼,立刻扑在地上像一张皮一样紧紧贴着地面,“皇上饶命啊,皇上饶命啊!”看来所有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口齿都是最伶俐的。
我抬头看着李治,我有一种感觉这一次他的天平是会向我倾斜的。李治同时也看了我一眼,然后说道:“从实招来,朕恕你无罪。如有隐瞒,杀无赦!”
王胡子的脸完全贴在地上,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从哭腔中听出他的恐惧以及委屈,“皇上,小的实在是不知道啊!前几日有个人说是让我去指认一个宫人,只要按他说的做就给我一笔钱,够我回老家买块地,我以为就是指认普通宫人就答应了。没想到是是要见皇上。别的都好说,可是皇上面怎么敢说假话啊!我——我刚才就后悔了!请皇上饶命啊!”
“这么说你不是车夫?”李治问道。
“小的是车夫不假,可——可不认识什么明月姑娘!”
“你说什么?”萧淑妃一下子就跳了起来,“不认识?那你怎么说自己认识,还说常拉她去上——”
“淑妃娘娘!”我站了起来,“你现在还要怎样?”
萧淑妃看着我,刚才的气焰全化作了一腔怒火,她冲着王胡子骂道:“好一个刁民,你敢欺骗本宫!”
“娘娘息怒!”王胡子哀求道,“是找我的那个人告诉我的,如果这几日有宫里的人来找车夫,就让我说应下,怎么说也都是他教我的。他说我要是照做了,会得到两份赏钱,够我过下半辈子的。”
“是什么人教你这样做的?”李治问道。
王胡子赶紧答:“不认识,头一次见,给了订金之后就没出现过。后来就遇到了淑妃娘娘的人,出手也很大方。我见那个人没骗我,为了钱就当真应下了。”
“这一次,朕就当你说的是真话。来人啊,先把他带下去,稍后逐宫带他去认人。等这件事查明你确实没有隐瞒,朕可以放了你!”
王胡子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视线中,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应该也是最后一次吧。还好他的供词没有把萧淑妃拖得太深,但凡狠一点就可以让她变成栽赃嫁祸的主谋,蝶衣说我心太软,我只是不想做太绝,毕竟事情还没走到那一步。
“等走到那一步就晚了!”蝶衣这样说我。我无言以对,既不想故作善良大度,也不想太逼迫自己。只为自保我留了这一招,我希望萧淑妃不会逼得太紧,但如果她当真走了这一步,我只要她扇自己一个耳光就够了。这是仁慈吗?不,因为我知道想要找出真相的她也不算过分。
那天,我让蝶衣偷偷去找长孙无忌的随从贵廉。
“当日,昭仪娘娘从大理寺回来后又去找过上官仪的事你可有告诉过长孙大人?”表明身份后蝶衣便开门见山。
贵廉摇了摇头,“没有。当日娘娘交待过,说如果是为了我家大人好就不要说出去。后来,大人也没问过我,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那就好。今天我来找你以及要交待你的事也请不要让长孙大人知道。现在,宫里正有人找当日给娘娘赶车的车夫呢。”
“那车夫是我啊。”贵廉答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宫里的娘娘们那些争宠的小把戏。可如果被人查出娘娘去大理寺乘的是长孙大人家的马车,而车夫又是你,不管怎样都会把大人牵连进来,很多事是解释不清的。”
“这个我懂。”贵廉是个聪明人,立刻明白了蝶衣的用意,“公公就说需要小的怎么做吧!”
“宫人出宫并不容易,他们也想赶紧找到人好交差领赏。就让他们快些找到要找的人就好了。”蝶衣说着在贵廉耳边悄悄嘀咕了几句。
贵廉稍有些迟疑,“这样能行吗?”
“这样做不会害到任何人。我们娘娘只求自保也不想牵连他人,所以这样做是最好的办法。”
“这样的话,小的明白了。请公公转告昭仪娘娘小的一定办好!”
蝶衣点点头,叮嘱道:“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要让整件事即便查起来也是一团糊涂帐。武昭仪她不想杀人。”
贵廉用力点头道:“一定办妥。让经手人、当事人都稀里糊涂。”
贵廉是个精明的家伙,所以我才敢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他。王胡子根本不知道实情,他说的都是实话。认人?宫里根本没有那么一个人,他见过的唯一的宫人就是萧淑妃的侍女菱角。萧淑妃大可用一个她也是被蒙骗的做理由来保住菱角,最多就是挨一顿打,想想宋太医受的,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淑妃,这就是你的证据吗?”李治质问道,但语气并不强烈。
萧淑妃显然有些懵了,“这不对,不对!皇上,这件事蹊跷啊!一定有什么隐情!”
“朕知道,所以朕要好好地查查此事,弄清楚这其中到底有什么蹊跷。就先从淑妃你私自派人出宫查起如何?”李治说着脸色一变大声命令道,“来人啊,送淑妃回宫。没有朕的谕旨不得离开寝宫!”
“臣妾不服!”萧淑妃这下子急了。她本来就是个刚烈的性子,听说李治宠她那阵子没少使性子,但李治觉得她那是率真,不做作,哄上一哄就当作调剂,于是越发惯得她长了脾气。“臣妾是派人去宫外调查,但那也是因为武媚娘私会朝臣在先。”
“萧淑妃,”王皇后终于坐不住了,她不想萧淑妃因为任性把事情继续闹大,于是出面调解道,“那件事不是误会吗?”王皇后一边说一边朝萧淑妃使眼色,提醒她皇上说过不许再提那件事。但萧淑妃却全然不顾,“加上代王的早产,还有——还有大家都说他长得不像皇上。臣妾是不想皇上蒙羞才决定查清此事!”
“住口!”李治这回是真生气了,“捕风捉影,勿乱猜测。为了不让朕蒙羞?真正让朕蒙羞的恐怕正是你!谁说代王长得不像朕的?你口中的那个大家究竟是谁?是皇后吗?”
“臣妾不敢!”王皇后立刻跪了下来。
李治又转向身后的大全,“全子,是你说的吗?”
大全也赶紧跪倒在地,“奴才——”刚说两个字,李治已经再次转向萧淑妃,质问道:“看来朕最应该查清楚的就是你口中的那个‘大家’。朕看谁不要命了,胆敢造谣生事!”
萧淑妃的强脾气还真不是盖的,面对发怒的李治她反而更加来劲儿,“防人之口甚于防川!皇上能杀得完宫人,能杀得完朝臣,杀得完百姓吗?”
“萧淑妃!”到这个节骨眼上我实在坐不住了,站起身冲到她身旁捏紧拳头道:“我忍了你这么久,还不罢休吗?诬蔑我也就罢了,凭什么把代王牵扯进来?我武媚娘敢对天发誓,代王是如假包换的皇室血脉、李世子孙!”我以为我这样坚决,没有真凭实据的萧淑妃会就坡下驴,可是她却拿着我的话柄道:“好啊!你要是敢对天起誓,说如果代王不是皇上的骨血他就活不过周岁,我就相信你!”
我万万没想到萧淑妃竟然有如此心狠的一面,这样诅咒一个婴孩的事情她也能说得出。即便这个孩子不是皇上的,他也是一个无辜的生命啊。
“萧淑妃,你竟然如此歹毒?”
“我歹毒吗?如果他是皇上的儿子有什么不敢发誓的呢?”
“你也是为人母的,怎么能够说出如此冷血的话来?”
“怎么,怕了?这有什么好怕的,除非心中有鬼。我现在就敢拿我们素节发誓。”萧淑妃说着冲天举起三根手指,“苍天在上,我萧珍儿发誓,如果——”
“萧淑妃!”我赶紧打断她,“你眼中还有没有皇上和皇后!”
萧淑妃刚要说话,只听李治说道:“都闭嘴!身为母亲拿孩子的性命赌咒起誓,这是一个母亲做得出来的事情吗?萧淑妃啊,萧淑妃,朕怎么就不认识你了呢?有你这样心肠狠毒的母亲,会怎么教育雍王呢?皇后,从今天起,让雍王搬到立正殿来!”
一听李治要剥夺自己的抚养权,萧淑妃这才急了,赶紧跪地认错,“皇上,臣妾知错。臣妾也是一时心急,想要说如果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也好堵住外面的流言,才——才口无遮拦的。请皇上收回成命。”
听说要让自己抚养雍王,王皇后也急了,这可是出力不讨好的差事,她可不想接,于是赶紧打圆场说:“是啊,萧淑妃准是一时糊涂。这雍王年纪还小,离不开亲娘,臣妾身体又不大好,怕照顾不周!”
“离不开亲娘?”李治气道,“朕的儿子应该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不是离不开娘亲的吃奶娃娃!皇后要是身体不适就交给德妃或者贤妃,你看着定夺吧!朕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彻查造谣之事。”
“皇上,”王皇后陪着笑脸,“说到底不都是些流言蜚语惹的祸吗?如果皇上为此大动干戈会有损皇上的仁德之名,如果再弄巧成拙就不好了。臣妾想,只要有个办法能证明代王的确是皇上的龙种,流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李治好奇地看着王皇后问道:“皇后可有主意?”
王皇后轻轻说了四个字可把我雷到了,“滴血认亲!”
天啊,这个平时从来没什么主意的皇后娘娘怎么会想得出这样的点子?愚昧啊,可是要我如何辩驳,说这种办法科学理论不足?谁会信呢?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李治的反对了。我想到这里回头看看殿外,刚才只顾争论倒没注意外面什么时候已经下起了大雨。真是天助我也,给我时间我就能想出破解的办法。
李治朝窗外望了望,说道:“今天天气不好,这件事容后再说。”
李治此话一出,我悬着的心可算落了下来。不料王皇后微微一笑,说:“还是今天吧,这件事及早解决也好。”说着冲身旁的宫婢道:“把代王抱上来。”
我赶紧说道:“娘娘,这外面正下雨呢,我怕——”话未说完就见顺娘抱着弘儿从后面走了出来。“姐姐——”我惊诧道。顺娘无奈地看了我一眼便赶紧低下了头。
我明白了,她们的计划里本来就有这一出,只是情况和之前预想的不大一样而已。这会是谁的主意?萧淑妃还是王皇后,或者是柳氏?不管是她们谁想出的,明明天气不好还要把我的孩子抱出来,就凭这一点我就不能原谅她们!
“不行!”我管不了那么多了,这件事必须阻止,“不可以这样做!皇上龙体岂容折损?再说弘儿还这么小,不可以!”
“呦,这是害怕了吧?”萧淑妃咄咄逼人道。
王皇后忙说:“武昭仪,你的心情本宫理解。放心好了,只取小指上的一滴血,既不会损伤龙体,也伤不了代王。”
“可是,皇上——”我抬起头看着李治,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那时那刻会是用怎样的眼神在望着他?而他并没有让我继续说下去,“就按皇后说的办吧!”我的心瞬间一凉。
王皇后刚要冲身旁的宫人下达命令,李治却打断道:“慢着。”然后冲大全道:“全子,你去准备!”大全应着退了下去,不多时便端来了清水和匕首。李治拿起匕首看了我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割破自己的手指。然后大全端着盘子来到了顺娘身旁,一个小宫女走上前去正要帮忙,我立刻打住她,“等等!”我说着冲到顺娘旁从她怀里抱起弘儿。乖巧的弘儿正在安静地酣睡,我抱起他一阵地揪心。
我让顺娘动手,她拿起匕首的时候整个人都在抖。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李治他虽然不是弘儿的父亲却也是他的亲叔叔,好吧,事已至此,我惟有赌上一赌!我心一横,冲顺娘道:“动手!”随着弘儿撕心裂肺的啼哭声,我的心也跟着碎了一地。
两滴鲜红的血在洁白的瓷碗里润开,宛如两条鲤鱼游曳着,它们仿佛被对方牵引着渐渐游向彼此,直至首尾相连。
“溶了!”顺娘第一个兴奋地说道,“血溶了!”
我庆幸这一次上天再次眷顾了我,但我也知道如此的运气并不会永远被动地守护在我身边,如果自己软弱就难以得到庇佑。我抱紧弘儿抬起头看着李治,眼神中充满了委屈。那一刻我做出了连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举动,我紧紧咬了下嘴唇,然后转身走出大殿,没有施礼,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
李治并不惊讶,他望着大全手中的瓷碗淡淡地说道:“呈给皇后看看!”王皇后的脸上立刻挂不住地尴尬,萧淑妃更是惊得呆若木鸡,她感到不可思议却又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了。
窗外雨声越发大了起来,李治站起身缓缓走向萧淑妃压低声音道:“这件事还没结束,朕说过要好好查清楚的。不过朕不着急,最近宫里匪夷所思的事情太多了,什么手帕,情诗,朕不声张不代表朕好糊弄,朕不追究更不代表朕可以纵容。”
李治的声音很轻,但萧淑妃的额角立刻便渗出了汗来,她只感到手脚僵硬,喉咙发紧,宛如束手就擒等待发落的犯人,完全丧失了反抗能力。李治说完抬起头放大音量道:“来人,送淑妃回寝宫,没有朕的允许不得外出。其余人等都退下吧,朕要跟皇后说说话。”
内侍宫人们退去之后,李治才转过身朝手足无措的皇后走去。王皇后此时的心情十分复杂,宫中并没有丑闻发生,武昭仪是清白的,这让她感到欣慰,但自己听了萧淑妃的挑唆弄了这么一出却无疑会让皇上对其初衷有所误解,怪只怪自己太草率,但事已至此又能怎样,皇上若是发怒自己也只有诚心认错这一个办法了。
王皇后忐忑不安地看着皇上朝自己走来,心中酝酿着如何解释如何认错。但李治从她身边过却没有停下来,而是直接走向书案,提笔写了几个字。放下笔的一刹那他低声说道:“这就是朕要跟你说的!”说罢轻甩衣袖,大步踏出了立政殿。
王皇后直直地立在原地,一直看着皇上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她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跑向书案,只见御笔亲书五个字:“家和万事兴”。
雨慢慢小了下来,稀稀拉拉嘀嗒着眼看就要停了。我守在摇篮前轻轻摸着弘儿的额头和脸颊,总担心今天的事情会害他生病,还好小家伙一点事也没有,我这才算安下心来。可是,我真的可以安下心来了吗?我总有一种感觉,要在这里安身立命,这一切都才刚刚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