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来!”他伸出手接过奏章仔细地看了起来,他应该没有想到经过了昨晚魏征竟然又写下了这么长的奏章。其实方才我早已偷瞄过了,之所以留到最后也是想让皇上能更加重视。从字迹看,这奏章应该是他人代笔的,看来魏征的身体状况真是堪忧。也是,昨晚一夜的折腾甚至还惊动了太医,真是难为他了。我的心底不由升起一股敬佩,这敬佩不仅仅是为他呕心沥血为国*劳,还有他在奏折中陈述意见的大胆和直接。他说对于立储而言,国事也是家事,家国天下从来都是紧密统一的。皇上作为父亲理应维护家族血脉的和睦融洽,而作为帝王更要成为天下人的表率,切勿给后人立下不好的榜样。最后,他竟然说到希望皇上以史为戒,勿让下一代重蹈覆辙。这不分明是在说当年的玄武门之变吗?
也亏了是眼前这位帝王,除了他还有谁能面对这样的奏章不仅不动怒还反反复复读了许多遍,脸上的表情随着文字时而紧张时而凝重,时而又若有所思。
许久,他才将奏章合上轻轻放下,然后缓缓站起身朝里面走去。我连忙跟上去服侍他就寝。自始至终他都一言不发,眉头虽然微蹙,但表情还算平静。
我不知道皇上有没有睡安稳,寂静的夜我守着冰冷的月光思绪却不能停止。脑子想了太多的东西,终于疲惫得在不知不觉间昏沉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声惊叫从大殿内传来,将我吓得打了个激灵,立刻清醒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连忙提起灯笼走进殿内。皇上并没有因为刚才的惊呼从梦中醒来,他依旧昏昏沉沉地睡着,口里断断续续地梦吟着。
“不是的!不要*我!住手!”他的声音忽高忽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我本能地想要叫醒他,好让他从这梦魇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可是我的手在触到御榻的那一刻停住了。我猜得出他此刻在梦中的挣扎是遇到了什么,或许在现实中不愿面对的内心只有在梦里才能真实地被还原,那么他此时的痛苦也许就会折射到现实的判断上来,那样是不是对我们更有利呢?
我这边还在思量,却听他的梦吟声突然低缓了下来,“玉儿,玉儿!”我没有听错,他分明清晰地呼唤着这个名字。这是我第二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一次是在他酒醉之时,这一次却是在噩梦过后。我将手伸了过去,握起他的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得这样自然,或许是因为我的存在让他在梦境里感受到了芙蓉的气息吧,也或许是我体内挥之不去的芙蓉的泪痕让我情不自禁地这样做了。他握着我的手,呼吸渐渐平复,表情也慢慢安详,他的噩梦应该已经过去了,接下来的梦境里会继续有芙蓉的影子相伴吗?
不知不觉,清晨的第一缕曙光射了进来,洒在我的肩上。我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只感到胳膊一阵酸麻,这才发现我的手还在和皇上握在一起,心里不由一阵慌乱。我轻轻地将手抽离出来,然后慢慢起身,悄悄向外走去。刚走几步,只听到身后传来翻身的响动,然后是皇上睡意未消的声音:“你怎么在这里?”
我连忙转身回话:“皇上昨晚做梦了,臣妾不放心就进来守着。”
他揉了揉头,说:“朕做梦了?怎么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完全不记得还是故意这么说,不过都不重要,于是温柔地答道:“做梦不记得最好了。皇上,今儿个不必早朝,时间还早,您再多睡会儿吧!”
“不了!”他摆摆手,“醒了就睡不着了,起吧!”
我于是开始着手准备,服侍皇上洗梳。
我一边为他更衣,一边感到那双眼睛正专注地看着我,让我的眼神无处安放,心里莫名的慌乱,难道是因为昨晚?正在我局促不安的时候,他却突然说话了。
“媚娘啊,你有事瞒着朕?”
我一惊,手一哆嗦,连忙跪倒在地,应声道:“臣妾不敢!”我不知道他究竟都知道些什么,可是无论怎样,关于承乾和君羡的事情我打死也不能承认。
没想到我的慌乱却让他轻轻一笑,“媚娘,朕看你这些天可是不正常啊!”
“皇上,臣妾没有啊!”我低声应道。
“起来说话。”他的声音很平静,至少我听不出凶险,这才尽力平复了一下站起身来。
他继续说:“朕说你不正常,是指太子的事情闹得这么大,你不会不知情。可是除了昨晚朕让你念奏章以外,自始至终你都不曾在朕面前提及此事,这可不像你的性子啊!”
他是要说这个?我的脑子迅速旋转,自然想到此前他属意将我赐给太子一事。他是想到了这一点才问我的还是另有用意?我不敢妄言,连忙说:“国家大事,岂容臣妾插嘴?”
“你插过的嘴还少吗?”他看着我惊慌的神情接着又说:“不用担心,那也都是朕准你说的。不过,事关太子,你竟然一言不发,半句为他开脱的话都没有,以你的个性和胆量不该如此啊。何况太子的事情不也关乎你自己吗?”
“国事关乎天下百姓,是所有大唐子民的事情,太子是天下人的储君,如此说来,太子之事的确也关乎媚娘。”
“朕看你是越来越狡猾了。”他嗔责道,“既然如此,你怎么看起来并不关心太子的事情啊?”
“臣妾不是不关心,也不是不想为太子殿下求情。”
“你可不要说什么你人微言轻之类的托辞。”
“皇上是明君,自然能听得进天下子民的心声。媚娘虽然卑微,但作为体恤百姓的皇上从来都不曾轻视媚娘,媚娘对皇上也从来都不会有所隐瞒。只是——”说着我故作迟疑。
“只是什么?你才刚说了对朕从不隐瞒。”
“只是,错就是错了,感情上可以不甘,理智上却还要冷静对待。情归情,理归理,法归法,说起来容易,却终究难以界限分明。不过,皇上是慈父明君,所以,臣妾相信于家于国,皇上必定能做出最英明的裁决,又何须臣妾一介小女子多言?”
“好一个情归情,理归理,法归法。慈父明君,你们这些人啊,就是用这些光环、帽子将所有的难题都丢给了朕。国事、家事,事事烦心,朕一己之力也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啊!朕也想有人能帮帮朕,替朕分忧。”
他这是在发牢骚,皇上也是人,当然也是会发牢骚会抱怨的啊。我于是随口接道:“国事也是家事,皇上乃一国之主,万民的主心骨,自然是无人可以替代的。”话一出口,我立刻后悔了。他突然看着我,眼神里别有意味。我竟然想也没想就脱口道“国事也是家事。”这是魏征在奏章中提到的。他会不会觉得我太用心思了?就在这时,福禄来报说长孙无忌已在外面候着了。还真够早的,我看长孙无忌也是按耐不住的急脾气。
我正想,皇上倒吩咐道:“传早膳。长孙无忌一起用膳!”
不错,既然是一起用膳,那么这次的谈话就该是在平和而且家常的氛围下进行,看来皇上让他一早来也是有意要以聊家常的形式说话。但愿他们能够借这个机会推心置腹,抛却君臣世俗,用亲人和朋友的立场去用心沟通。
我在心里暗喜着赶忙着手准备,待一切就绪,只见皇上一挥手,我便知趣地带着一班宫女退了下去,却没走远,找了个窗口竖着耳朵仔细留意里面的动静。
太宗和长孙无忌相对而坐,起初两人都没说话。太宗端着架子,一脸严肃,长孙无忌的表情有些局促又透着股倔强。过了一会儿,太宗的表情突然转暖,随说道:“好了,朕不跟你一般见识。说起来,咱们这半辈子架没少吵,手也动过,可是十次还不是有九次都是朕先让步。谁让朕年长于你呢,做大哥的自然要让着兄弟。”
这话让长孙无忌有些惶恐,他想要起身施礼却被太宗一把按住了,“无忌啊,今儿个没有君臣,只有一对多年的老兄弟。有些事,当着外臣朕不能不能做出个样子。今日只有你我,有什么咱们就开诚布公。”
“皇上,”长孙无忌刚一开口就立刻被太宗止住,“叫二哥。多少年没听你这么叫了。”
长孙无忌笑了,“不习惯了。”
“朕让你习惯就得——”太宗话没说完立刻意识到自己的不妥,于是自顾自地笑了,“好好,是我的不是,那我都知错了,你也好歹给点面子吧。”
长孙无忌温暖地一笑,轻轻唤道:“二哥。”只是这一声让太宗一愣,那一刻竟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记忆仿佛因为这一句而定格在了他们遥远的青春。
太宗的眼眶难以掩饰地一阵湿润,他微微侧了下头又抬起来看着长孙无忌,说:“无忌,你曾不止一次明示或者暗示提醒过我,要我多站在孩子的立场上想一想。我却从未在意过,我自诩是帝王中最慈爱的父亲,以为我所给与他们的无人能及,一切的问题都是他们不懂事,不知道珍惜,尤其是承乾。人们都只道我对青雀是宠冠诸王,却不知道我最疼爱,最珍视也是寄予最大期望的就只有承乾。”
说着,太宗停顿了一下,望着对面的长孙无忌,仿佛在从那双眼睛中寻找着理解甚至是同情。接着,他又说:“你也是做父亲的,不知道你和儿子们是怎样相处的?会不会经常和他们聊天?他们在不同的年纪里都想些什么,想要什么你是不是都能知道?”
长孙无忌看着太宗苦笑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