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走吗?天快亮了。”
我这才抬头朝外面望去,窗外果然已经开始泛起鱼肚白。我于是朝着承乾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奔出了大牢。我没有将小全的事情告诉承乾,还好他没有问起,否则我真不知道自己会怎样应对。我不想告诉他,永远不想,那种被信任的人出卖的感觉我不想他感受,更不想他为小全伤心。
街道上,远远的有仪仗靠近。没想到皇上这么早就来了,想必是连早朝都没上吧。我连忙掉转马头从小路避开,还好狮子骢够快这才赶得及。不知道昨晚和众臣商议的结果如何,不知道今天承乾是否完全依计行事,不知道……我来不及想太多,一阵风般冲回了太极宫。
马厩里,我拴好狮子骢,一回头就看到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在朝我这边张望。
虽然那家伙极力避开我却还是没能逃过我的眼睛,被我一眼认了出来,是大全,他从什么时候就在跟着我了,从我进了马厩还是回宫的那一刻?是不是连我出宫他也一早知道?虽然许多疑问闪过脑海,但我心里却并未因此而紧张,似乎被大全撞上或者干脆说是被他跟踪都无关紧要。为什么我会如此平静,是因为他是晋王的人吗?是因为不知何时起我已经将晋王列入了自己人的阵列?
我瞟了大全一眼,然后故意装作视而不见,收起马鞭顺小道回去更衣。
清晨的太极宫笼罩在一片薄雾中,忙碌的宫人们像往常一样各司其职,一切都井然有序。然而,异样的气氛还是弥散着,从每个人肃穆的表情上可以看出昨晚的动静并非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毕竟,这是一座围绕着皇帝一个人存在的宫城,他的喜怒哀乐甚至每一个皱眉都牵动着这里的一草一木,能让人一步登天,也能使人万劫不复。
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轻轻扶了扶发髻,让自己出现在甘露殿的身影和往常一般无二。我按部就班例行着每一个早晨固有的程序,一切准备妥当,然后等候皇上“下朝”。原来等待的滋味是那样的难捱,等待一个未知的结果更加是一种煎熬。偌大的甘露殿,我却渐渐感到被压迫得快要不能呼吸。
小全的尸首被早晨清扫的宫人们发现,福禄跟随皇上出宫了,他们便跑来禀告给大全。我情不自禁地跟随人流来到湖边,却不敢正视,只是远远地站在亭廊里,背对着湖岸,听着宫人们打捞尸首的嘈杂声。我的心情连自己都无法形容,我知道这将只不过是一个失足落水的故事,可还是难以自抑的心虚还有无法否认的心痛。这是我间接葬送的第三条性命了,这是一个什么地方啊,连我这样的弱女子都可以成为刽子手?关键是,我的心里竟然没有一星半点后悔。想到这里,我打了一个激灵,这才感到抠进栏杆的指甲被木屑刺得生疼。
迎面而来的清风带着丝丝凉意,裹着露水的味道和花香。我望着远方,让自己放空,想要把所有的烦忧连同身后的嘈杂声一起打包全力投出去。这时,一个人轻步走到了我身旁,那淡淡的气息让我不必转头就知道是谁。他没有说话,只是和我并肩站着,眼睛望着我望的地方。他的安静却让我的心开始躁动起来。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我开始想要用心去认识这个少年。
我侧过头,情不自禁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清秀的脸庞依然稚气未脱,仔细看来他的下巴和鼻子和承乾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眼睛却又有点君羡的影子,他的唇型很柔和,没有君羡的阳刚、硬朗,也不像承乾那般充满挑逗,给人一种温润、平和的感觉。
临别时承乾的嘱咐再次在我耳边响起,这就是他的选择,他要把自己的身家压在这个十六岁的少年身上,而他会是李泰的对手吗?不,我不该这样想,更不该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我该拿出今天在大理寺牢狱里的坚定,储君之位如果不是承乾的至少也不会是他李泰的,如果必须要选一个,那就该应承乾那句话:“还有雉奴。”
可是,这些都是我们强加在他身上的,我们在谋划大计的时候都忘了,他毕竟只有十六岁,还是个孩子,我们有谁问过他的意思呢?
“雉奴,”我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脱口而出。他听到之后侧过脸看着我,眼睛眨巴了眨巴,然后非常开心地笑了。
他的笑容霎那间融化了我的尴尬,是啊,这样称呼他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们都还是不懂事的孩子。
“你——想当太子吗?”
我以为我突然的发问会让他惊讶和不安,甚至慌张。可他却没有,他只是看着我没有立即回答,过了片刻才反问道:“你想让我当太子吗?”
我吸了口气,说:“如果储位必须异主,那我宁愿是你。”
他微微一笑,那笑容温和、镇定,却全然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在这种情况下应有的反应,那一个刹那我甚至有种错觉,在我面前站着的根本不是晋王,可他是谁呢,气息又是那么熟悉。
“只要是你想的,我就愿意去做。”晋王的声音将我的魂儿拽了回来。我定了定神,看着眼前这位笑呵呵的王子,没错,是我熟悉的那个人,只有他才会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可是,我怎么会觉得这话里的味道有些怪怪的。
“我可是认真的。”我严肃地说道。
他却依旧笑着,回道:“我也是认真的。”
我皱了皱眉,看着他,“你可知道这事非同小可,可不是儿戏。”
他突然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转而望着远方,眼神变得深邃起来,声音也低沉了下来,“储君之事如果可以儿戏,那大唐岂不是要亡国?”
他的反应再次让我惊诧了。只听他继续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怕我抢不过,守不住,反而害了自己。”
他说得很简单、很轻松,却一语中的。我以为他会继续说下去,至少会说出自己的想法,可是他只是转向我,一脸认真地说道:“如果储位异主在所难免,你们又不想四哥被立,那就必须帮我。”
他的话让我没办法有第二种回答,“我一定竭尽所能!”我坚定地说道。
他的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顷刻间又变回我认识的那个少年。
“要知道,是你想让我当我才要当的!”
他的话似乎只是随口说说,也好像只是调侃,因为他没有寻求我的回应,只是笑笑便转身离开了。我回头望着他的背影,依旧是我所熟悉的那个身影,这个身影在我的眼底一天天长大,如今已经高挑得让我需要微微抬起头仰视他。时光可以改变很多事物,可是他改变的只有身形吗?还是,我太习惯于固有的认知了?那么,他到底还是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少年呢?
皇上回宫的时候天色已晚。太久的等待让我身心疲惫,此刻就要接近答案的心情更是让我抑制不住地呼吸急促。然而皇上的神情虽然带着疲倦却眉宇舒展,那里面似乎既无怒气也无愁怨,和昨天晚上判若两人。这应该是好的征兆吧,整整一天的时间,他和承乾之间都谈了些什么呢?我顾不上有太多的猜测,服侍皇上更衣之后又连忙奉上安神汤。
这时,福禄捧着一摞奏章走了进来。皇上冲他挥了挥手,他便将它们放在条案上然后退了出去。
皇上坐下,随手翻起了条案上的奏章。
我见状连忙说道:“皇上,您都累一天了,还是赶紧歇了吧,这些明天再看也不迟。”
他放下奏章,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瞥了我一眼,说:“你以为不理它们,朕就能睡得着吗?”说着他微合上双眼,一手揉着睛明穴,“不过,朕也确实有些乏了。媚娘啊,你念给朕听。”我答应着坐在了他脚下,一本本奏章翻开念起来。果不出所料,这些全都是议储的折子。有的含蓄,有的迂回,有的大胆而直白,不过他们表述的意思大都是请求皇上废太子改立魏王。我刚念了几篇,只见皇上将手中的汤碗放了下来,那动作有些用力。与此同时,他的眉头也渐渐锁了起来。
“千篇一律。”他突然说道,“不用一一念了,把意思描述给朕就好。”
“是。”我答应着顺手又翻开一本。他却突然问道:“有褚遂良的吗?”
其实,我刚才一眼就看到了褚大人的奏章,只不过故意压在了下面没立刻念给他听,经他这么一问,我连忙答道:“臣妾看看——褚大人的奏章在这里。”我说着翻开来快速扫视了一遍,随念道:“先王法制,本诸人情,知有国家者必有嫡庶。圣人尊嫡卑庶,故谓之储位,沿嫡庶长幼之序。”
“说重点!”皇上突然打断道。
我咽了口口水,迅速将最后两句念完:“庶子虽爱,不得过嫡子。”然后小心地回道:“回皇上,就这些。臣妾愚顿,不明白褚大人所指。”
皇上将身子向后靠了靠,似乎自言自语道:“这个褚遂良!”
我偷瞄着皇上的神情,他的眉头较刚才舒展了许多。我心里明白,昨晚的御前辩论,今日的奏章请愿,这件太子“谋逆”的案子事实上早已剥掉伪装露出它本来的面貌,从而演变为一场*裸的储位之争。褚遂良知道关于案件本身的是非曲直经过这一天一夜皇上心里早已有数,与其继续老声常谈,不如直截了当,提醒皇上立储的根本是以嫡子为先。皇上听了他的意思,神情舒缓至少说明在立储这件事情上他心里的天平开始向着我们这边倾斜了。他之所以说一句“这个褚遂良!”是因为他清楚了解魏王真实出身并且会拿这个做文章的别无他人,褚遂良是和长孙无忌商量好的。
果然,皇上紧接着就问:“长孙无忌的呢?”
我将桌子上的奏章翻了一遍,回道:“皇上,没有长孙大人的奏章。”
“没有?”皇上向前欠了欠身子,随笑道:“昨天被呛到了,他这是等朕主动找他呢!”我虽然不知道昨晚长孙无忌跟皇上有过怎样的交流,但是眼下皇上立即传诏明早要单独召见他,这里面意义非凡啊。
皇上下完旨意微微舒展了下身体,打了个哈欠。这个时候,我应当心领神会地请示皇上就寝,可这会儿我手里还捏着一本非念不可的奏章,于是连忙说:“皇上,这里还有一本魏大人的奏章。”
皇上的眼睛猛地一亮,随即轻轻瞪了我一眼,仿佛在责怪我怎么现在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