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显然对我的要求一点也不意外,他只是注视了我的眼睛片刻,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枚令牌。“这是皇上特赐我出入宫廷的令牌,你去找赵节,就说是我让你来的,他会为你安排一切。但是,你只有明日早朝前的这段时间。”接着,他又在我耳边仔细叮嘱了一番,然后说:“宣政殿那边我不能离开太久,剩下的就靠你自己多加小心了。”说罢匆匆离去。
我在心里暗道,长孙无忌看来早就计划好了,他难道是在接到皇上急召入宫的圣旨之时就匆忙安排了这一切,还是他早就做有应对突发状况的准备?不管如何,这一次他是把一个天大的担子交到了我的肩上。他说我的时间只有到明日早朝前,是说皇上应该会在那个时候单独审讯太子,这么说来,我这次探监还真是非去不可。
我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会进监牢,更没想到这里会是关着当朝太子的地方。在经过一番权衡、斗争之后,我的脚迈进了关押君羡的牢房。
他正坐在墙根,双手抱膝,将头埋在膝盖间。听到响动,他抬起头望着我,眼睛刹那间放大了数倍。虽然我一身男装,但他还是立刻认出了我,倏地站起身向我走来,可我却几乎要认不出他来。这才几天的工夫,他已经憔悴得脱了相,脸上、身上,道道伤痕触目惊心,我想要去抚摸,却怕稍一触碰就让他疼痛难耐,他该是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啊?我立刻觉得被承乾一刀劈了的那个赵襄真是活该,又突然因此对皇上心怀起怨恨,毕竟这一切还不都是他默许的。不过转念一想,如果他知道今天在这里受罪的人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他的心怕是会比谁都更痛吧!这么一来,倒不免觉得皇上可怜起来。
“你怎么来了?”君羡定定地看着我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惊喜同时也满是不安。
“放心。长孙大人已经安排妥当,我现在这里跟你讲话很安全。”我放低了声音,镇静地回应道。
君羡听说是长孙无忌安排的才显得稍稍放松了一些,不过还是说:“那你也不该来,太冒险了。万一被皇上发现……”
“皇上今晚在宣政殿和诸位大人议事,不会注意到我的。”
“议事?皇上连夜召诸朝臣可是为白天太子劫狱一事?”君羡的情绪立刻紧张了起来。
我点头道:“正是!长孙大人让我来就是要告诉你,明日皇上应该会亲审此案,你到时候千万不要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褚大人说,今天事发的时候你就极力想为太子开脱,自己来承担罪责,其实完全没有必要。皇上顾念父子之情,而且晋王也搬来了魏征大人与魏王的党羽抗衡,所以太子并无性命之忧。只是,此事重大,即便你为太子担当罪责,也难以免除他该受的责罚。因此,二位大人的意思是你非但不能往自己身上揽罪,还要尽力推托不知情,连早前八字预言的事情也是什么也不知道。剩下的事就交给大人们处理。”
君羡对长孙无忌的话向来毫无疑义,既然是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交待的,他就一定会信任他们的判断并且依照行事。
“只是,”他皱了皱眉头,有些迟疑道:“二位大人有把握保太子无事吗?”
看着他越蹙越紧的眉头,我的心里不免一阵疼痛又有些生气,“你就这么在意承乾的安危?要知道,他最多丢了太子之位,而你很可能丢了性命!”
“如果牺牲我的性命能够保住他的太子之位就好了。”
“你还真是义薄云天,难道说除了和承乾的兄弟之情,对你而言就没有别的更重要的了吗?”我承认,生平第一次吃醋竟然是因为承乾。
君羡抓住我的手,他盯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朝儿,”该是有多久没有听他如此温柔地呼唤那个熟悉的名字了,我的心顷刻间一阵暖流划过,他说:“朝儿,在这个世界上有三个人对我来说比生命还要重要。长孙大人抚养、栽培我,与我虽是师生却情同父子;太子与我自少年时相识,多年来肝胆相照,既是我的知己更加胜似兄弟,这次他获罪也全是因为我,我自愧无以为报;还有一个就是你!”
他说着,声音开始颤抖,“虽然我们之间的缘分看起来是那么薄,可是在我心底始终有一种信念,即使千般错过,只要我们坚持,终会有柳暗花明的时刻。在我的生命中能遇到你们三个,对我而言已经是苍天给我最大的恩惠了,所以为了你们任何一个人,我都会不计后果地付出全部。”
他说这话的时候好认真,我知道正是他的这种真性情打动的我,也正是这种性情让他和承乾成为知己,成为兄弟,原来亲兄弟的脾气、秉性可以如此相像。
“朝儿,我想说的是,”君羡的声音越来越沙哑,“如果,我是说如果今生我们真的要错过,有一天我离开你了,一定要开心地活着,因为我李君羡对武朝儿承诺,如果今生不能在一起,来世一定会加倍偿还。我一定在这个世界等着你!”
他的话就仿佛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深深地触动了我。什么来世,要把握的话就在今生啊。或许过去自己不够勇敢,可是这一次,我一定要跟随自己的心,什么形势、条件,完全是在给自己的懦弱找借口,如果想要就一定会有办法,何况现在,我的手里还有一张底牌。可是,这张牌我该打吗?我该告诉君羡这张牌的存在吗?我突然明白长孙无忌为什么说要不要打由我决定,是他已经猜出我也会纠结了吗?
如果公布君羡的身世,皇上可能会立他作储君吗?想想承乾,就因为年纪轻轻就做了太子,成为多少人的靶子,挨过了多少明刀暗枪,还落到如今的危险境地。就因为是太子,他的每一天都过得小心、拘谨,不能洒脱做自己该是多么折磨人的事情。即便君羡能够应付得了所有,最终顺利继位,可是一登九五的他还会是我所爱的那个君羡吗?我突然想到了皇上,那个我依旧会仰慕,会崇敬的人,可是这些年我在心里又种下了多少对他的恨、怨还有怜悯?二十多年前的他应该和现在完全不同吧?那时候雄心初露的他总还怀着对芙蓉的爱恋之情吧?我看着眼前的君羡,仿佛看着二十年前的皇上;我想着皇上,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后的君羡,不由脊背一阵发凉。
可是,不管怎样,君羡的命运不该我们任何人来决定吧?我想着,于是试探地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也是一名皇子,你会想要当太子吗?”
他轻轻摇了摇头,“我怎么会跟承乾争太子之位呢?”
“如果排除这个因素呢?你的对手只是诸如魏王李泰这样的人?”
“哪里有那么多如果?我很庆幸自己没有生在帝王家。看着这些年承乾明防暗躲还是没逃过魏王的算计,有时候也想,他如果不当太子或许能活得潇洒自在些。只是,太子之位一旦空出,若真的被魏王占了去,就怕承乾才真的不会有好日子了。还有支持他的那些大臣,也都会一并遭殃。”
“如果你真的是皇子,你不当的话太子之位就会落到魏王这样的阴险小人手里,那你也不考虑吗?”
他微微一笑,“那我是要好好考虑考虑了。不过,但凡有第二选择,我应该都不会尝试吧。”
“居然还有人对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不在乎?”
“别忘了,你说的一切都是假设。况且,那个位置太高了。”
“这大概就是所说的高处不胜寒吧!”我脱口而出。
君羡看着我的眼睛微微眨了眨,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就在这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或许今后我会后悔,但是这一次我要听从自己的判断。
“你说要名正言顺地脱离皇宫,有什么办法?”
君羡一愣,他大概被我这跳跃式的思维吓到了吧,不过他很快反应了过来,答道:“一入宫门深似海,除非有皇上的旨意,再么……”他似乎意识到什么似的,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
我却泰然地应道:“再么,就是死了。李君羡,你听好了,我在这里跟你约定,下辈子太靠不住,这辈子只要你还活着,无论流放还是充军,我跟定你了。”
我的承诺是认真的,那一刻我已经拿定了主意,我不要他当太子,更不要他当什么皇帝,我要的只是原来的那个李君羡,一如我们相遇之时,一切都不曾变过。
和君羡匆匆道别,转过几道弯才来到关押承乾的牢门前。里面的承乾一身素服,高绾的发髻整齐光亮。他正在蒲团上闭目打坐,那张脸看起来十分平静,气息也均匀平和,就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在这个时候,从一向桀骜不驯的承乾身上感受到如此平和不争的气息倒是让我颇感意外。狱卒为我打开牢门,接过打赏便知趣地退了下去。我轻轻迈进牢门朝承乾走去,他这才睁开双眼,目光缓缓地自下而上停留在我的脸上。
看到是我,承乾的反应却不像君羡那样惊讶和紧张,反而显得镇静许多。他站起身向我迎来,嘴角微微上挑,招牌式的似笑非笑。
“我还以为是狱卒,闻到香味才知道是你来了。”他的口吻一如往常,总是带着挑逗和捉弄,就仿佛这里不是大理寺的监牢而是他的东宫。
“是长孙大人安排我来的。”
“猜到了。这次要难为舅舅了。”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就好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何止长孙大人,这会儿,所有的阁老们都还在太极宫里呢。连魏征大人也到了。”
承乾的眼睛突然一亮,转而闪现出一丝落寞,“他身体不好……”他只是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可是我听得出来他内心的愧疚和不安。他总是这样不想别人为了自己受累,却愿意为了他重视的人舍身范险,这样的情义之人,如此的黄金之躯却遭受这般境遇,连自己原本的位置都快要守不住,这让我不免为他感到一阵阵不平。
“你看起来很平静。”我终于忍不住说出了我的感受,“平静得我看不到一丝怨恨。”
他微微一笑,“自己做错了事情自然要自己承担后果,正好趁这个机会安安静静地反思。”
“这么说一点都不像你。”
“像我就好吗?还是说我一定要怨恨谁,想着报复谁才正常?不管怎么说都是自己做错事,才会给别人可趁之机。皇位太诱人,他想要也无可厚非。”
承乾的回答让我突然觉得他变得陌生起来,难道短短的时间竟能改变一个人这么多。此时的他就好像一个看破世俗,与世无争的超脱之人。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拿话刺激他道:“难道,你愿意看着他当上太子?”
我们都明白这个“他”所指何人,只见承乾的眼睛不自觉地眨了几下,“不想!”他的回答平静却果断。他就是这样,何时何地都不去隐藏自己的内心,永远不懂得如何将自己伪装得道貌岸然。
“他不会的!”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我也诧异自己那个时候竟然会说得那样坚定,似乎已经在心里拿定了主意就算拼尽所有也要阻止魏王取承乾而代之。可是,我们都清楚如今的情形,承乾平静的表象下一定比我还要明白他所面临的境况。他冲着我温暖地笑了,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我能感受到他的感动和谢意。
“你去看过君羡了吗?他还好吗?”这个时候,他问得竟然不是太极宫里正发生的事情。
“你还有心思想别人?”我不知道是该感动还是生气,我控制着复杂的情绪,尽量镇定地说道,“君羡的事情长孙大人会想办法,现在你所要考虑的就是自己。只有你好好的,大家才会好起来。”说着我向他走近了几步,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道:“明天皇上应该会来亲自处理你的案子,到时候你一定要将所有的事情都往魏王身上推。告诉皇上是他诱导你这么做,*你这么做的。不仅如此,还要把这些年来他加注在你身上的过错、罪名统统推还给他,包括你的腿伤以及所有一切。我知道你向来不屑于这么做,可是如果不这样就真的让他得逞了,何况你说的不乏事实。现在,皇上对你的父子之情就是你最大的筹码。剩下的,就交给长孙大人他们。”
这是长孙无忌叮嘱我要嘱咐承乾的,他也知道承乾的个性,那种与生俱来的骄傲让他在和李泰的较量中不屑使用那些所谓的手段,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是以防守来应对偷袭,我不知道这一次承乾会不会听我们的,让他在皇上面前去讲李泰的坏话虽然很难,可是他该明白他现在必须这么做。
承乾听了我的话没有立刻做出反应,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眉梢和眼角轻轻地抽动着。稍许,他突然说道:“转告舅舅,他的意思承乾明白,请他不要担心。”这个回答无疑让我的心平复了许多,因为承乾从不答应他不会去做的事情。
“还有,”他继续说道,声音很小语气却十分坚定,“请告诉舅舅,不必为我太费周折,即使事态不能如愿,还有雉奴。”这句话让我心头一惊,原来承乾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而且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他看着我,最后说道:“媚娘,答应我不要再为这件事情奔波,无论是为我还是为君羡,这不是女人该做的事情。你要学会避开是非,保护自己。”
我怔怔地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折射出坚定的目光,“记住,在宫里生存不容易,你要好好的,有机会离开的话,最好!”我愣在了那里,最后被叮嘱的竟然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