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徐惠,她的品级可比胡才人高,这回轮到胡才人让路了吧。想着,我便在心里暗笑起来。
随着宫人的通报声,徐惠乘坐的华辇已经来到了近前。那胡才人见了徐婕妤也不下来行礼,而是端坐着说道:“婕妤姐姐,妹妹本该下去给您施礼,让您先行,怎奈皇上还在甘露殿等着我呢。所以,我得先走一步了。”转而对着身旁的宫女说道:“记下这两名婢女的名字,出自哪宫,回头再收拾她们!”
“胡姐姐,”徐惠隔着轻纱说道:“你既是要去服侍皇上,就快些请吧。这后半宿皇上不是还传了赵才人吗?至于这两个宫女,我认得的,是武才人身边的。”说着,她冲着我们说道:“雪雁,刚才我出门的时候还听武才人念叨呢,说这雪雁出去寻人怎么还不回来?”
雪雁上前施礼道:“回徐婕妤,这个新来的宫女今儿个第一次办差,结果迷了路,我才刚寻到她,正带她回去。”
徐惠道:“那就赶紧回吧。我本来要去佛堂,现在心情全无,正好带你俩回去,也顺便帮你们求个情。否则,以武才人的脾气,不打你们几十板子是不会作罢的!”说罢便吩咐宫人们掉头,理也不理胡才人就将我俩带了去。
一路上我俩默默地跟在徐惠后面,直至她下了辇走上庭廊都没再回头看我俩一眼,也始终没再说一句话,望着她飘摇的白色裙纱迈进门槛,我这心才扑腾落下。
“她不会认出我了吧?”我在雪雁耳边嘀咕道。
雪雁看着我,摇了摇头,“别想了,赶紧回屋去。”
我俩快步走到门口,雪雁刚要推门,一阵冷风从我俩身后吹了过来。我俩回头,只见牡丹脸色阴沉着正站在廊前。我和雪雁对换一下眼色,连忙开门进屋,牡丹也跟着走了进来。
“你都知道了?”我试探着发问。
牡丹没有理睬我,将眼神投向雪雁。雪雁连忙解释说:“今儿的事儿是我欠考虑,可是做也做了,以后我们注意就是。”
我也急忙说:“对啊。咱们都是自己人,你就多包涵!”
“自己人?”牡丹冷冷地说道。
“唉,牡丹,你这什么意思?我和雪雁是外人吗?你做什么总是这样冷淡,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牡丹听罢走上前来,冲着我深施一礼:“武才人,在人间你是主我是仆,主子的事情下人自然只能听从。论实际的身份,你是凡人我是上仙,仙人有别,道不同两不相干。所以,牡丹自然没有替你*心的道理。这一世的人世尘缘,还望武才人自己珍重。只是,雪雁是我看好的,将来大有可能走上仙道,你这样带着她胡闹,只能让她的品性蒙尘,影响前途。我的话至此,希望你们能明白。”说罢便走了出去。
我看了雪雁一眼,“你确定要跟着她做花仙?”
雪雁笑道:“你还没听出来,她那是关心你。毕竟宫门深似海,里面的机关太多,凡事是该步步小心。咱俩今天的事还不够悬?她生气是应该的。”
牡丹的用意我自然也能体会一二,说到“悬”我不由问道:“你说,徐惠是不是已经认出我了,你不觉得她今天的行为有点古怪吗?”
雪雁一边帮我更衣一边安抚道:“多想无益。她既然肯出面为我们解围就说明并无恶意。”
是啊,多想无益,可是徐惠的“好心”总还是让我隐隐地感到一丝忐忑。
隔天,我和徐惠在庭廊里相遇。她冲我莞尔一笑,却也未多说什么。我也不好再提及昨晚的事情,可是无论我提与不提似乎都不妥当,以徐惠的聪慧,即使昨天没认出我也一定会察觉到这里面的问题。但愿她的善良能为我包庇这一切吧。
那件事就此翻了过去,一段时日过去也没有横生出什么枝节,我和雪雁才算彻底踏实下来。
很快就到了长孙皇后的忌辰,太宗下令,这一月内后宫禁止一切歌舞娱乐,全体嫔妃、宫人们都必须着素服,各宫女眷除了要为长孙皇后诵经祈福以外还要抄写《女则》以感念长孙皇后的教诲。太宗本人在这一月里也停止传召任何妃嫔侍寝,坚持每日为长孙皇后抄写经文一卷,以告慰长孙皇后的在天之灵。
第二天就是长孙皇后的忌辰了,我突然想到了李承乾,这个时候他应该比任何时候都思念自己的娘亲吧,加上这段时间的禁足,一定憋坏了。想到这里,我决定去东宫看看他。为了不给雪雁添麻烦,这回我换好衣服,自己悄悄前往。
我在东宫的围墙外徘徊着,想着李承乾那天说过,日后我若有事找他只需在来时的角门处叩门,自会有人出来接应。可是,那天天黑路暗,我竟然想不起是哪边的角门了。就在我正徘徊不定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低声喊着:“姑娘,姑娘,这边!”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小太监正探头探脑地冲着我招呼呢。我连忙走上前,原来是那晚给我们开角门的小太监顺儿。
顺儿躬身说道:“奴才刚才失礼了。武才人是来见太子殿下的?”
我连忙点头。
顺儿机敏地扫视了下四周,然后说:“武才人这边请!”说着将我引到角门处。
“进门左转见竹林后上右边的小路。殿下这会儿应该在池塘边。奴才还要在这边守着门,就请武才人自行前往吧!”顺儿恭敬地说道。
我迟疑了下,问:“不需要通传一下吗?”
顺儿答道:“太子有令,武才人来访,无需通传。”见我依然稍有迟疑,顺儿又补充道:“武才人放心,那个园子是太子静休的地方,除了太子的亲信旁人是不得入内的。”
好一个机灵的小太监,若是连看守角门的宫人都如此水准,可见李承乾调教下人还是蛮有办法的。我想着便冲顺儿笑笑,“谢过顺公公。”然后抬脚向园子里走去。
按照顺儿的指引,我很快就来到那片池塘。那天初次来访也应该从这里走过的,只是当时是晚上,又着急赶路并未留意,现在看来这片方寸不大的池塘景色倒是十分别致。四周被翠竹环抱,塘边又盛开着姹紫嫣红的繁花,尤衬得池水碧绿诱人。池中还有一座爬满藤蔓的小筑,一条碎石小路蜿蜒着将它跟岸边连接起来。虽然现在还不是季节,但我已经能想象出站在池中小筑上看接天莲叶,映日荷花,一定别有一番风情。
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抬脚走上了那条碎石小路,却见小筑之中人影晃动。我于是加快了脚步,走近一看原来是蝶衣,他正在焚香祷告着什么。
我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待他起身才走上前去。
“才人姐姐!”他见到我有些吃惊。
我上前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在祭奠长孙皇后。”
“对啊,明天就是长孙皇后的忌辰了,我也是为此才来见太子的。”
“长孙皇后喜欢荷花,太子就专门修了这座池塘,搭了这座小筑。每年盛夏时节,长孙皇后都会来这里赏荷,听太子亲自为她抚琴。所以,每当太子思念长孙皇后的时候就会到这里来抚琴一曲,寄托哀思。”
听蝶衣这么一说,我也拿起香烛,对着一池碧水拜了一拜。这位长孙皇后,我虽未曾见过,自进宫以来关于她的事迹也听了不少。我敬她是一位贤德的皇后,而且又是李承乾的母亲,无论怎样我也应当真心地祭奠她。
“太子真是一个真性情的人!”我站起身不无感慨地说道。
“太子重情重义,待下人也极好。只是,”蝶衣说着皱起了眉头,“只是近两年性情有些变化,不像过去那么开朗了,每每遇事总喜欢借酒浇愁。”
“借酒浇愁,愁思更甚,酒后难免言行有差,传到皇上耳朵里就又是一桩事,如此一来太子的心里怎么能敞亮?你们平日在他身边伺候,也该多加留心,想办法宽慰他呀!”
“说实话,太子近来总喜欢独处,乐馆已冷清多时,对蝶衣也疏远了很多。”
看着蝶衣哀怨的神情,我的心里还真有点不是滋味。可是想到李承乾曾经说过的,为了身边的人他也要守住未来的皇位,这身边的人应该就有蝶衣吧,他是蝶舞的弟弟,承乾该是想要守护他的。
想到这里,我于是说:“太子如此是为你好。他知道越是亲近他的人越是容易成为众矢之的。蝶舞的事情已经让他痛彻心扉,上次你又险些遇险。他不想你们有事,他越是疏远你越是要保护你啊!”
“他待我和蝶舞终究是不同的。”蝶衣喃喃地说道,“都说我们兄弟音容相貌几乎一样,我却还是不能代替蝶舞在他心中的位置。”
我当时心里一惊,莫不是我耳朵出了问题?“兄弟?”我脱口而出。
“你没听错!”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传来。我和蝶衣回头,只见李承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们身后。
“蝶衣,你先下去吧。记住,以后没有传召不要再擅自到禁园来。”他低沉着声音冲蝶衣说道。
蝶衣连忙行礼退了下去。我几乎能看到他眼中闪过的泪花。
“你没有听错。”承乾边说边向我走来,“蝶舞和蝶衣是亲兄弟。”
兄弟?当时我听承乾描述蝶舞是那么的身姿曼妙,舞姿轻盈,心里就想该是个绝色的美人,又听他说起对蝶舞的喜爱和思念,便已断定即便不是他的挚爱也定是红颜知己。却没想到竟然是个男儿身。
看着我惊讶不知所措的神情,李承乾叹了口气,悠悠地说道:“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没有!”我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回答得这样快,这样坚决。
他回过头,侧着眼睛看着我,“一朝太子,心中所思竟然是须眉而非红粉,在世俗的眼中该是多么的荒谬,该遭受多少的冷眼和唾弃啊!就算你瞧不起我,甚至因此唾弃我,我都不会怪你的。”
我突然明白了,太宗乃一代圣君怎么会跟一个小小的舞姬如此过不去,非要置他于死地,想必他也对此事有所耳闻。毕竟,承乾是他心爱的儿子,又是当朝太子,在他的立场上有这样的传闻出来他不得不有所行动。可是,对于承乾,他即便能理解太宗作为一个帝王的立场,可谁又能体会他的情感呢?
我开始更加同情面前这位孤独的王子了。
“你也说了是世俗的眼睛。”
我看着承乾那清冷的眸子,镇定地说道:“你本就不是世间俗物,又怎会在意世俗眼光?你既然倾心与我相交,必然知道我亦是另类。诚然,对你的情感我不甚了解,强说我能理解未免显得假意附和。我只问你,蝶舞待你之心可是与你相同?”
承乾答道:“蝶舞待我情真意切,当日,为了保全我他毅然喝下毒酒。没能劝阻他,至今令我追悔莫及。”
“那就是了。你与他之间是真情真意,你情我愿,不曾妨碍到任何人。所以你们的事情是非对错都与第三个人无关,在感情的立场上任何人没有资格说三道四。我虽然无法感受这样的感情,可是被你们感动的心情是真实的。”
“谢谢你如此懂我!”他清冷的眼眸中划过了一丝柔情。
我微微一笑,“如果这都不能体谅你,我还怎么配做当朝太子的朋友?话说回来,世间多少男欢女爱,真心相许的又有几人?一曲凤求凰曾感动多少人,到头来却只不过一场唯利是图的感情骗局。相比之下,我倒觉得你待蝶舞的感情显得要单纯许多。”
他的嘴角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得友如武媚,此生无憾!”
“明天是长孙皇后的忌辰,”我终于把话题转上了正题,“我想着来看看你,虽然不知道能为你做些什么,不过在这个时候有人陪你说说话也能宽慰一下你的思母之情。”
“谢谢你在这个时候还能记挂着我。”
“说什么呢,你不是说要真心相交吗?而且,长孙皇后是我敬重的女人。我甚至还蛮羡慕她的,不仅作为一代贤后受到后人敬仰,更是有夫君和子女的爱相伴一生,我想她在天上也不会寂寞的。”
“父皇的爱?”他的语气突然充满了鄙夷。
“是啊。众所周知,皇上此生只爱长孙皇后一人。不说别的,就看长孙皇后的忌辰,皇上不顾历来夫不祭妻的习俗要亲自祭奠,还要焚烧经卷以寄托哀思。每一卷经文都是皇上亲自抄写,听甘露殿的太监说,皇上抄录的时候数度落泪,思念皇后之情可见一斑。”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原来大家都这样认为。如果我告诉你父皇从未爱过母后你相信吗?”
“这?”我怎么敢相信,可是承乾不会骗我的,他也没有理由在这件事情上诋毁他的父皇啊。
他嘴角歪了一下,“父皇是思念母后的,可是他思念的并不是一个他深爱过的女人,而是一个聪明、大度,能为他坐镇后宫的贤德皇后,一个心中只有他,为了讨他欢心倾其所有的妻子。父皇敬重母后,礼待母后,给她一个女人所能享受的一切尊荣,却唯独不能像母后那样以自己的真心交付。”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是长子,自然最能体会母后的心情。你既然常在父皇身边服侍,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我所言不假的。”他看着我意味深长地说道。
“有情之人在此真心悼念长孙皇后,可有心之人却早就以此为契机在为自己谋划了!”一个声音突然从一旁传来。我和承乾刚才只顾聊天,竟然没有察觉身旁何时多了个第三人。
只见君羡一手背在身后,优雅地迈着步子走进了小筑。
“君羡,”承乾迎上前说道,“我就知道你要来。”
李君羡上前微微施礼,“见过太子。殿下怎么知道君羡今儿个要来?”
“连媚娘都关心我的心情前来探望,你这个多年的好兄弟怎么会不记挂我呢?知道你会来,一早就让顺儿在门口守着呢。”
看着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样子,分明是兄友弟恭,说他们是亲兄弟都像极了。如此说来,曾经听闻李君羡是长孙无忌的私生子就真的有那么点可信了。
“我这次除了来看看你心情如何,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有人借着长孙皇后的忌辰又是撰文又是上书,思母之情感人至深啊,皇上对其孝心可是大加赞赏。”
“借题发挥,谄媚邀宠不正是他擅长的吗?”
听这二位充满鄙夷的语气,我已大致猜出了一二,“你们说的是魏王泰吧?”
“呵呵——”李承乾笑道,“论聪慧,宫中女儿无人能胜媚娘。”
“别的且不说,作为儿子撰文思念母亲也是人之常情啊!他好歹也是你的亲弟弟,不是吗?”
没想到我这随便说说的一句话倒触到了李承乾敏感的神经。“他才不是我弟弟!”这几个字李承乾说得有点咬牙切齿。
李君羡一旁说道:“魏王一直自诩乃长孙皇后所出。其实,他的生母只不过是一般宫人。由于生母早亡,自幼便被长孙皇后带到身边抚养。不明实情的外人多以为魏王和太子一样乃长孙皇后亲生,实则是庶出。”
“他的母亲只不过是卑贱的宫婢,怎么有资格称自己是嫡出皇子,真是无耻至极!”李承乾补充道,眼神里满是鄙视和仇恨。
虽然我也不喜欢李泰,可是也不会因为人家生母没有地位就瞧不起。不过,在这个时代,嫡庶有别,地位尊卑被看得很重,承乾和君羡有这样的反应也能理解。
“不过,魏王的事情倒是有人替你出气了。”君羡继续说道,“是晋王。据说晋王梦到长孙皇后,痛哭不止。醒来含泪写下了思母赋。皇上赞晋王字字句句情真意切,乃诸王仁孝的典范,风头一下盖过了魏王。”
李承乾的脸上这才拂过一丝和悦的神色,“雉奴行文乃真情写照,自然胜过阿肥千百倍。”
这个李承乾,不喜欢人家就算了,还给人家起外号叫阿肥,不过还真挺形象的。我不由想到魏王托着那上下颠簸的大肚子觐见太宗时的样子,咯咯笑出了声来。
“我说,这魏王也真是没有人缘,他要是知道自家兄弟在背后如此称呼他——”
“我说过,他可不是我弟弟!”李承乾不等我说完就急忙重申道,“我的弟弟只有雉奴一个,说起兄弟,”说着他的眼神投向李君羡,“君羡是我多年的好兄弟,早已情同手足。”
这时李君羡冲我说道:“太子是个性情中人,身为长兄他向来对兄弟姊妹都疼爱有加。只是这魏王,”说着他叹了口气,“你以为太子的脚是怎么伤的?当日狩猎,若不是他在太子的坐骑上动手脚也不至让太子落下终身疾患。我们只是苦无证据而已,但是自此也断了他与太子的兄弟情分。”
“他本来是想要我命的。”李承乾说道,“只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多少也如了他心愿。一朝太子竟然是个跛足,大唐威仪何在?父皇不是没有考量啊!”他说着眼睛幽幽地望向远方,层层叠叠尽是金色的屋顶,雄伟富丽的宫殿,多少男儿的梦想。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之巅与东宫的围墙咫尺之遥,在他的眼神里却似乎相隔天涯……
“舅舅有什么交待?”
“长孙大人让我转告殿下,文字再精彩也比不上身体力行。”
“还是舅舅了解我。请转告舅舅,承乾明白,让他放心。”
承乾和君羡的对话一直萦绕在我耳边,他们如此相信我,不避讳我。可是,或许我并不想知道他们的秘密,还是我应该和他们站在同一战壕里,为了情义也为了自己的未来?我知道,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迈进了这场皇位争夺的漩涡。
我满怀心事疾步前行,穿过花园的小路想超近道回去。没成想,一抬头,迎面而来的正是胡才人和她的宫婢。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