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至情至性会高僧 (上)
花痴梨2025-07-02 19:344,496

我以为记住仇恨的自己将会在这座禁锢的宫城里获得新生,用坚硬的心去面对未来,去履行我对承乾对君羡的承诺。可是,跑不赢的终究是时间的脚步,它的寂静和沉默恰恰是它的残忍和冷酷。

  从黔州传来承乾暴毙的消息时,我没有震惊,甚至没有掉一滴眼泪。或许是我的泪已经在两年前流尽,但我更愿意相信这是承乾获得自由的信号,此刻的他也许正纵马驰骋在广袤的草原,在落日的余晖下遥望天际的飞鸿,那将是一种全新的生活,一种我也曾经向往却可望而不可得的自在。

  倒是皇上无法承受丧子之痛,多年来一贯勤勉的他竟然为此而罢朝,更是足足悲痛了一个月,然后,他做了一个决定。在接下来的几年里,皇上三次亲征高句丽,他是想在有生之年解决掉这个大唐的心腹之患,然后将一个干干净净的担子交到太子李治的手上。我想皇上的这份慈父之心或许已经超越了他帝王的光环。

  这些年变化最大的是李治,从晋王到太子,迎娶良娣,做了父亲,他完成了从一个少年到一个男人的蜕变。然而,始终不曾改变的是他那清澈的眼神。面对这样纯净的双眸,面对这样一如既往深情的凝望,我承认我也会在某个时刻产生无法抗拒的心动,可是我也知道我不能。对于斩断情丝的我来说,迎合他甚至讨好他只是因为他是太子,他是未来的君王;而疏远他则是发誓远离情爱的我本能的反应。我就这样对他若即若离,我们之间的关系暧昧而又扑朔迷离。

  贞观二十二年,皇上第三次御驾亲征高句丽,大败而归。即便是一代帝王也无法对抗年华的老去,英雄迟暮的他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他终于病倒了。听从太医的建议,那年盛夏,皇上迁往洛阳翠微宫养病,我也有机会第一次来到唐代的洛阳,一千三百多年前的洛阳。然而,那种兴奋和激动稍纵即逝。芙蓉园,那是皇上赐给李泰的别苑。李泰,他现在还好好地活着,在均州风流快活地做他的顺阳王。而我生命中所珍视的人却都已离去,此生已别。想到这里,那种痛彻心肺的仇恨再次涌上心头,让我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双拳。这些年来,我从未放弃过寻找复仇的机会,但却天不遂人愿,终究抓不到李泰的任何把柄。或许这一代有皇上的庇护我是断难如愿了,那么如果李治登基呢?我是否就会有机会了?

  “在看什么呢?”是李治。我很奇怪怎么无论我在哪里他都能找到。这里四下无人,我也就无须顾忌礼数,于是很轻松地答道:“没什么,在这里透透气。”

  他走上前,跟我并肩倚在栏杆上,“这里视野开阔,还有阵阵凉风,你真会找地方。”

  我微笑着瞥了他一眼,然后说:“你不是问我在看什么吗?我在看你的大好河山。”

  “是父皇的大好河山。”

  “以后就是你的了。”我转向他,很认真地看着他。

  他的嘴角轻轻一扬,说:“你知道的,我并不在意。”

  每次谈起江山社稷的话题,他总是这样的不经心,不在意。我也渐渐感觉到他是真的不在意。如果说天底下有谁真的不爱皇权王位,或许非眼前这位莫属。我甚至有时会想,我们把他推到这个位置到底应不应该。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这皇位也非他莫属。

  于是,我开口问道:“你有没有想过,皇上三征高句丽为的是什么?”

  他看着我,一如我看他一样认真,“为了我!”他的回答斩钉截铁,反应之迅速让我也小吃了一惊。

  “父皇想把一个既无内忧也无外患的太平盛世交给我。”他的声音平稳中透着一股坚毅的力量,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我知道很多时候自己都很不成器,可是既然我做了太子就会担起该担的责任。人活着,很多时候是不能随兴而为的,因为有太多的责任。说到高句丽,我是不会饶恕它的,我一定会让它在我的手中终结。”

  他的回答让我多少有些意外,但同时又有一丝欣慰,那是替皇上而感到的欣慰,他的太子并没有选错。

  “你,这算是誓言吗?”

  “嗯!有你做见证。”

  “你认为,誓言就一定要说到做到吗?如果,人力而不可为呢?”

  “如果做不到为什么要起誓?既逆天又背心。所以,誓言一定要兑现。”

  那一刻,我沉默了。是啊,誓言是必须兑现的,不管等多久。那么,即便这一朝我做不到,至少还有下一朝。眼前的这个人能帮我达成心愿吗?

  “我真不明白,皇帝这么辛苦的差事,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不计一切地想要去争?”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在李治面前提到这个话题,提醒他那些争储的往事。

  他依旧是笑笑,耸耸肩道:“那就去问那些想要不计一切的人喽!”

  他的反应总是这样,像是玩笑却又似乎话中有话,让我琢磨不透。

  “好啦,下去了。”我随口道,转身准备下楼。

  他应着却没动地方。我回头看去,他的眼睛正望着我刚才望向的地方,芙蓉园的亭楼依稀可见。那一刻他的嘴角微微一动,眼神里流漏出似有似无,难以琢磨的笑意。

  我知道,李治的聪慧远在我所预料之上,在他的心底有我所不能触及的缜密心思。然而,他对我却永远都报以孩子般单纯明朗的笑容,我明白那是他真心的流露。凭我的个性和良心,从发现的那刻起要么远离他,否则就该回报以真情,可是我却选择了利用,利用他的单纯,利用他的深情。由此而产生的内疚和自责混合着仇恨的狰狞,让我每时每刻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沉闷的心脏痛不欲生。我以为,我今后的人生注定要在良心和仇恨的挣扎、煎熬中度日,直到遇到那个人,他让我的心灵找到了一片安宁的土地。

  那是皇上第一次在翠微宫单独召见唐玄奘,也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位传奇人物,传说中的取经高僧。

  “他就是唐玄奘?”我在心里默默地嘀咕道,“和《西游记》中那个长得发面馒头一般,什么妖精见了都想咬一口的唐僧可大不一样啊。”眼前的唐玄奘,高挑而略显清瘦,小麦色的肌肤透着健康的光泽,一对浓黑的卧蚕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那目光坚毅充满着力量。他身披素袈裟,脚蹬粗布鞋,从头到脚都朴素至极。我偷偷地打量着他,在心理悄悄地将这个真人版跟小说里、电视上的做着对比,不由开始想起过去的事情,渐渐地心不在焉起来。

  “武才人!”突然耳边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唤我。我立刻从神游中返回,只见皇上正侧目看着我。

  “皇上恕罪!”我连忙躬身道,同时一道冷汗顺着脖颈淌了下来。

  皇上倒未生气,只是略带严肃地问道:“方才到哪里神游去了?”

  皇上并未生气责怪于我,可见他心情不错,另外他似乎也并未将这唐玄奘当作外人。我心里暗想,同时再次说道:“皇上恕罪。臣妾刚才只是在想这玄奘法师怎么跟上回见时不一样了?”

  皇上听罢,与玄奘相视一笑,随转向我问道:“上回?你是什么时候见过玄奘法师呢?”

  “回皇上,就是前年玄奘法师结束西行回到长安的时候,皇上亲自为其接风。臣妾当时好奇,在城楼上远远地看了一眼。”

  皇上忍着笑道:“远远的一眼,哪里能看真切。还有,什么前年,小小年纪记性倒是不好,明明是贞观十九年的事情。”话一出口,皇上那原本轻松的表情立刻黯然了下来,然后冲我摆摆手,说:“拿棋盘来,朕要与法师对弈。”

  我知道,皇上一定是想起了承乾。四年了,他总还是不能忘怀,凡是与承乾相关的人事总能让他黯然神伤一阵,可见当年的丧子之痛对他的打击有多大。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让我确定,无论李泰犯下多么重大的罪过,这位爱子心切的父亲也一定会饶恕他的。所以,这份仇恨压在我心头的日子注定要更加漫长。

  皇上很快便恢复了常态,他一边与玄奘对弈一边谈天说地,不时询问玄奘西行的见闻,而玄奘的讲述更是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二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就过了大半天的光阴。此后,皇上便经常召玄奘进宫,他们对弈、喝茶、聊天,谈佛法、讲趣闻,总是一聊就是几个时辰而不觉疲倦。

  那天,我送玄奘出宫。由于这段时间见面频繁,已经逐渐熟识了起来,我这才壮了胆第一次问他问题。

  “玄奘师父,武媚一直好奇,您西去取经,一路艰难险阻,屡次险象环生,却未曾听您提及过有帮手。难道师父这一路上就没带几个徒弟吗?”

  玄奘微笑着儒雅地答道:“贫僧前往天竺学习佛法,带回佛经,所以说是取经也未尝不可。只是,贫僧西去既非奉旨也非寺院遣派,完全是个人的主张,自然事事低调,哪里还有带徒弟的可能?”

  也是,我记得玄奘说过,他那时是跟随商队,单人单马踏上西去之路的。我本来也没将小说里的东西当真,只是面对真人心中好奇又觉有趣罢了。

  “那,师父可有个徒弟叫八戒的?”

  玄奘大概是被我这跳跃式加无厘头的问题雷到了,他愣了一下,带着诧异的表情看着我。我也立刻感到一丝尴尬,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正在我窘迫的时候,玄奘却开口回答了:“贫僧倒是有个徒弟法号持戒,武才人可是说他?”

  “哦,对对!”我赶紧顺着这个台阶下,“师父提到过的。是协助您编译经书的弟子之一。大概是我听错了,还说怎么叫八戒这么怪的名字!”我一边应着一边暗自责怪自己道:“小说是小说,现实是现实,天庭是天庭,凡尘是凡尘,你自己凡尘的俗事都搞不定了,还有什么心情打听那些虚无飘渺的事情,还不赶紧就此打住!”

  玄奘呵呵一笑,道:“武才人或许不是听错,只是混淆了。所谓八戒乃我佛门中的八关戒斋,一戒杀生、二戒偷盗、三戒*、四戒妄语、五戒饮酒、六戒着香华、七戒坐卧高广大床、八戒非时食,这前七为戒,后一为斋,称八戒。武才人许是读过佛经?”

  什么乱七八糟的,听得我似懂非懂,一头雾水,这玄奘简直比当年的政治老师功力还强。可我还得应承着接下去,于是答道:“家慈礼佛多年,许是小时候听过、接触过,却也不记得了。”

  “原来如此,可见武才人乃与我佛门有缘之人。”

  玄奘此话一出,我不由当即打了个激灵,同时耳边竟然传来飘忽恍若隔世的声音,那浑厚的声音道:“这便是你我的缘分,是你和我佛门的缘分。”是谁?我的心脏扑通扑通一阵狂乱。但那感觉转瞬即逝,我平整了一下心绪,心想这些天兴许是没睡好,加上时常听玄奘讲佛法,方才大概是幻听了吧!

  这时,一旁的玄奘却开口道:“武才人,贫僧有一话一直想对才人说,却又没得到机会。今日在此,贫僧越礼有事想要请教才人。”

  哦,这个玄奘还有事情要问我?虽然好奇,礼数上却不能怠慢,于是回道:“师父过谦了。有什么是武媚能够效劳的,师父尽管直言。”

  玄奘这才说道:“贫僧与才人也有数面之缘,依贫僧看来武才人性格豁达,是个开朗之人。只是,让贫僧不解的是,像才人这样品性的人,为何眼神中会有戾气透出?虽然才人时常妙语玩笑,看似轻松活泼,然而眉宇间却总似锁着一股幽怨。”

  我听着玄奘的话,心头不由一紧。这个玄奘,他总共才见过我几次,又说过几句话,却似乎能看穿我似的。知道我的品性,又读出我心中的烦闷,是他的眼光太敏锐,还是我的痕迹太明显?

  只听玄奘继续道:“贫僧之所以向才人一探究竟,也是希望能有机会为才人排解烦忧。”

  我轻轻一笑,说:“师父苦修佛法就是为了为世人排解烦忧吗?”

  “所谓烦忧与嗔恶一样皆由心生。人的心也如这世间纵横交织的道路一般,如果道路不通达就会生烦、生忧、生嗔、生恶。而佛法的精妙就在于修心,以此帮助世人自省,自救。”

  这个玄奘,他还真是秉承普渡众生的理念,担当弘扬佛法的重任啊。但是,我的事情他一个出家人又哪里能明白,难不成要我跟他讲儿女之情,讲血债血还?想到这里,我再次淡然一笑道:“多谢师父好意。只不过武媚心中确无烦忧。师父所见,怕是在这宫中呆久了的缘故。如果仔细观察,这宫中之人大多会有相似的神情。正所谓寂寞宫闱锁清秋,也只不过顺其自然,平凡度日罢了。”

  玄奘点了点头,说道:“武才人不愿讲也罢。贫僧所学或许还不足以帮助才人顺畅心路,但倾诉也未尝不是一条疏通的渠道。无论何时,只要才人想说,贫僧都愿意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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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媚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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