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他面前,举着那份草诏质问他:“陛下来得正好。臣妾想问陛下这是什么?”
李治看了一眼上官仪,又瞟了眼我手中的草诏,用冷淡的语气说道:“依皇后所见,这是什么呢?”说着竟从我身边走过在御案前坐了下来。
他果然铁了心要废我,我的心一半是冰水一半是怒火。我走到他面前声音颤抖道:“好,真好!你当初那么费尽心机,不择手段把我弄进皇宫就是为了有这么一天如此羞辱于我吗?枉我这些年为你抛却仇怨,忘记对错,为你真心付出,把你当作我这辈子唯一交付之人。但你却如此对我,如此负我,如此令我寒心!也罢,”我举起那份草诏,“事已至此,今日就请陛下对这诏书之上所列臣妾之罪状逐一解释清楚,拿出实证,否则臣妾绝不能认罪!”说着我将草诏拍在御案之上。
我看着李治,心想: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解释。想颁诏?除非你能绕过门下省的制约。
这是我第一次用如此强硬的方式与李治正面交锋,他看着我眼神里竟然没有愠怒,那一刻我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李治拿起草诏匆匆看了一遍,然后抬起头道:“上官仪,这是你拟的吗?”
上官仪忙答道:“回陛下,是臣刚刚拟好的。”
“大胆!”李治突然重重拍在御案上,“你竟敢善做主张拟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诏书,你居心何在?”
上官仪赶紧跪倒在地,“陛下明鉴,臣这是按照陛下——”他突然打住不再说下去了,而是偷偷看了我一眼。那一刻我和他一样都恍然大悟,这是李治的局,而我们都不自知地闯了进来。
李治继续怒喝道:“上官仪啊上官仪,枉朕如此相信你,倚重你。朕知道你对皇后的出身一直存在偏见,屡次在朕面前挑拨与皇后的关系,朕念你只是固执己见不予追究。但你竟敢假传圣旨,还冒用朕的名义草拟废后诏书,你是要以此逼朕就范吗?”
上官仪不再辩解,他深拜在地道:“臣万死。”
“来人,”李治下令道,“上官仪假传圣旨,削去官爵,打入大牢,听候发落!”
上官仪摘下官帽,再次叩首,接着就被带了出去。我这才注意到,门口角落里正有史官在奋笔疾书,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李治,你好狠哪!
离开紫宸殿,我立即找来许敬宗商量对策。许敬宗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对我说:“娘娘,恕老臣直言:第一,虽然臣主领门下省可以对陛下颁诏有所钳制,但若是陛下圣意已定,臣纵使率众臣与之抗衡,也只能是以硬碰硬,并非明智;第二,虽然立后风波已经过去多年,但朝中对娘娘心存不满的人还是大有人在,他们不是不想有所作为,而是在等待机会。而陛下的任何一个举动,哪怕一句话对他们而言便都是可以利用的信号。娘娘要知,这次的事情如果传到他们耳朵里会变成什么信号?”
许敬宗的话我当然明白,李治就是吃准我能看清这里面的利害关系所以才会出此一招。他身为一国之君要想治一个臣子的罪自然能有千百种方法,但他却偏偏选择这样做,让我置身事中,不但不能救他反而还可能被迫推上一把。
“所以,上官仪必须死。”许敬宗继续道,“如果上官仪不被严惩,接着便会有人效仿,到时候众口铄金,只怕陛下会真动了废后的念头。相反,如果娘娘力请陛下重裁上官仪,那么对那些对您存有二心的官员就是一剂震慑。将来哪怕陛下真有些什么不利于娘娘的想法,也不会有人敢附和,如此娘娘的后位才能更加稳固。”
许敬宗的话倒是推心置腹,难为他对我如此忠心。可是一想到上官仪无辜受冤,自己非但不能保他还要成为加害他的帮凶,我就实难释怀。于是说道:“大人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只是,上官大人为太子师多年,一直勤恳授课,太子也受益颇多。我若如此对他,实在是于心不忍。”
许敬宗忙说:“娘娘,小不忍则乱大谋。若是娘娘不忍心就让老臣替娘娘分忧吧。”
那一刻,我连点头的勇气都没有,只能轻声道:“知道了。大人先请回吧!”
我知道即使由许敬宗或者其他大臣出面都和我直接做的没有两样,是我的任性,我的随性害了他,也是我的大意让我在步入圈套之前没能发觉从而即使挽救他。不过说到底,还是我对李治太过信任了,我怎么可以忘记他曾做过的事情,他那纯善的目光背后隐藏的心机和手段我怎么都忘了呢?
蝶衣来到昏暗的牢房,虽然身处牢狱,但上官仪依然保持衣衫整洁,发髻也不凌乱。蝶衣走上前俯身叩首行了一个大礼。
“胡公公,你这是为何?”上官仪紧张道。
蝶衣回道:“上官大人,在下是奉娘娘之命前来探望大人的,这一叩是代娘娘而行。”
“这如何使得?”上官仪连忙上前搀扶蝶衣。
蝶衣不肯起,依旧跪在地上说道:“娘娘说她没脸见大人。大人因她受累,但她却无法搭救大人,娘娘说是她有负于大人哪!”
上官仪轻轻叹了口气,“请转告娘娘,上官仪心里明白,君要臣死,臣只能以死报之,与娘娘无干。上官仪命当如此怪不得他人,如果真的要怪,就只能怪造化弄人。”
上官仪的声音很平静,蝶衣无言唯有再次深深一拜。
一整天,我都望着天边的云发呆,那一团团、一片片变幻莫测,又转瞬消失不见的东西不会觉得悲伤吗?蝶衣来说陛下宣我去紫宸殿见驾。我知道是上官仪的事情要有定论了。
紫宸殿里,李治的脸色似乎不错。他指着桌子上的一叠奏章说道:“这些是许敬宗和一些朝臣弹劾上官仪的奏章,罗列他假传圣旨、忤逆、大不敬等多项罪状,还有——”
我实在不想听他再说下去,于是抢先一步说道:“你想怎么处置?”
李治并没有理会我而是继续说道:“还有,许敬宗奏请上官仪所做所为当以谋逆论处。这次叫你来就是想让你帮我批了它们。”说着他朝那些奏章瞥了一眼。
我真心为上官仪感到冤枉,感到不值,他会不会到死都不明白自己究竟如何得罪了皇帝?这一切都因我而起,而他却要我亲手在奏章上写下诛杀上官仪的批示,这就是李治。
我瞪着他,过了很久才说道:“臣妾领旨!”
当我拿起御笔的那一刹那不禁在心中暗下决心:我一定要吸取这一次的教训,无论后廷还是前朝我都不能再依附于他以求太平。这个男人不再是能为我们母子遮风挡雨的天,人心易变,世事难料,往后我要把命运真正地握在自己手中!
天空一片灰暗,没有阳光,分不清时辰。蝶衣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结束了?”我轻声问道。
“嗯!”蝶衣的声音很小,“大人的家眷多半被没入了掖庭。”
“关照下去,别委屈了她们。”似乎,我现在能为他做的也只有如此了。“蝶衣,我想出去走走。”
“好的,我这就去准备。”
长安市集繁华依旧,在这嘈杂中我的心才能显得宁静。蝶衣低声劝我道:“媚主,天色不早了,为了你的安全还是赶紧回去吧。”
我朝身后瞄了一眼,然后说道:“放心吧。有那几个尾巴在,我们很安全。”
前面的街景越来越熟悉,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原来很多事不是被记忆尘封而是暂时藏在一个角落罢了。我想起了我的明月小馆,不知憨子将它经营得如何,它是否还是老样子呢?
“就是这里。”我指着牌匾对蝶衣说道,“这四个字是我当年亲手写的。”
“咦,关着门。”蝶衣说道,“这么早就打烊了?”
我看到门缝中透出灯光,便让蝶衣敲门试试。果然,不多时门就开了,憨子从里面探出头来,“不好意思,小店已经打烊了。”话音刚落,他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立刻惊得目瞪口呆。
憨子把我们迎进去,带好门,然后扑通跪在我脚下,“草民见过皇后娘娘。”
我笑道:“起来吧,别这么多礼。”
环顾小店风格依旧,还是我当初的设计,只是家具有新添置的,看来这些年憨子把这里打理得还不错。
“怎么样,小馆生意还好吗?”
“嗯,托娘娘的福。这不,今天的酒和招牌菜都卖光了,才早早就打烊了。”
“是吗?憨伯呢,他老人家身体可好?”
“父亲前年就过世了。不过也算是寿终正寝,他临终前还念叨着说我们家能有今天都是沾了娘娘的贵气。”
“你呢,娶媳妇了吗?”
憨子有些害羞地挠挠头,“娶了。儿子都生了。我们还在附近买了个小院子,要是不嫌弃到家里坐坐?”
我摆摆手,“不了。我就是想来看看这里。对了,你的凉皮还有吗?”
“有!只要娘娘想吃,什么时候都有。凉皮和问君能有几多愁都有。”
“那你去准备吧,我四处看看。”
小馆本就不大,我细细地将每一处都看了一遍,似乎没变却又变了很多。我撩开那道帘幔走进雅间,曾经在这里我和上官仪、狄仁杰把酒言欢,如今他们却一个身首异处,一个被贬他乡。一抬头看到墙上的那幅手绘山水画。当年我为这里应该挂些什么头疼,后来就索性空着了,没想憨子还挺有主意,用墙壁做画布,很是不俗。画上题着一首诗,我走近一看禁不住泪流满面……
“花轻蝶乱仙人杏,叶密莺啼帝女桑。飞云阁上春应至,明月楼中夜未央。”落款是游韶,时间正是我封后那年。
我抚摸着墙壁上的墨痕,眼泪止不住如雨倾泻。这一生我最不愿的就是人不负我而我必须负人。想到飞云阁中的畅谈,想到他书房中的那幅藏画,我明明已经洞察他心却为了排解烦忧一再与他亲近,只为与他畅谈时的那份随性,那份惬意。是我害了他!如今,再多的眼泪,再多的悔恨也无济于事了。
憨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身后,他轻声说道:“其实,这些年来上官大人依旧时常光顾小馆,每次都是坐在这里,要一壶问君能有几多愁。后来有一次,大人微醺之际便画了此画,题了这首诗。”
回宫的时候,天空一声炸雷,接着便下起了瓢泼大雨。我推开宫人撑起的雨伞让雨水将我浇透。远远地就看到廊下李治的身影。我迈上石阶看李治向我走来,我对他说道:“我只想和你平静度日,为什么你非要陷我于万劫不复?”说完这句话,我便感到身体一阵酥软,眼前随之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