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我面前自称“朕”,多少年没听到他用这种口气说话了。我看着他,无比认真地答道:“是,与我无关!”
他松开我的手,倒像长长出了口气般。我的心底却淌出一丝寒意。
“你怀疑我?”我压抑着情绪缓缓问出口。
他把目光移向别处,淡淡道:“即使真的与你有关,我又能把你怎样?”
那一瞬,万般委屈涌上心头,我要怎么说,告诉他是丹儿先要置我于死地我才将计就计的?这件事就算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唯有抵死不认。
“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我都不知道该怎样看你了。”
“你伤心,你气愤是因为你——动情了?”
他突然转过头看着我,用强硬的口气说道:“是的,我动情了,在你流连在东宫湖畔的时候,在你高山流水,青梅煮酒的时候我对丹儿动情了!”为什么,听到他说出这句话我会如此心痛,我不住地摇头,“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满意?你当初说不会对丹儿怎样,我信了,可是结果呢?我去东宫是因为我不想在大明宫里看着你和她花前月下,柔情蜜意,但是我又没有办法,唯有躲开不听、不看!”
“你没有办法?我们聪慧过人的皇后娘娘会拿一个涉事未深的小姑娘没有办法?”
“是的,我做过。我曾想办法让她离开皇宫,我做过的我认!可是,你不是又把她接回来了吗?你对她用情如此之深,我还能怎样?”
“你可以除掉她啊!”
“所以——你还是认为是我做的?好,是我做的,我记恨她迷惑了你,所以我杀了她,这是你要的答案吗?”我的情绪突然失控起来,这段时间一直隐忍着、压抑着的情绪在那一霎那爆发。我一把抓起酒壶摔碎在地上,然后随手捡起一枚碎片抵在颈部,“既然如此,你还不下旨让我给你心爱的女人抵命?”
屋内的动静惊动了外面,蝶衣和大全同时走了进来,却被我和李治异口同声的一句:“出去!”给挡了回去。
李治转过头看到我的脖子已渗出血痕,他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能感到他的手也是颤抖的。“我承认,起初丹儿向我示好我也很意外,之所以没有拒绝是因为我以为那样你就会在意,就会把更多精力用在我身上。可是你没有。丹儿告诉我,说她和我在一起是你默许了的,起初我还不信,但看你后来的行为不由我不信了。”
“我从来没有答应过她!我一直努力做一个贤良的妻子,一个合格的皇后,我把精力用在治理后廷,用在教养子女,我说服自己不去计较,不去和一个小丫头争风吃醋,我有什么错?”
“你没有错。你没有更多精力去陪伴自己的丈夫却有闲情雅致在东宫和太子的老师抚琴下棋,吟诗作画?流星雨之夜,我在含元殿精心布置想邀你共赏奇观,结果你去了哪里?你敢说出那一夜你身在何处吗?”
这句话让我呆住了,那一晚他要邀约的人是我?而我既没有选择相信他也没有相信自己,而是任性、赌气地外出,还以为他不会知晓,不会留意。想起来,自己聪明一世,偏偏在这个问题上犯了个大错。他一直不动声色,却刻意疏远我原来症结是在这里,偏偏又是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
他继续说道:“就是这样,我才逐渐认识到丹儿的好,她是那么单纯,那么快乐,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可以让我暂时忘记自己一国之君的身份,忘记朝堂上所有的纷纷扰扰。所以,我动了情。”
我感到浑身绵软无力,脑袋嗡嗡作响,想要说话却张不开嘴。他看着我缓缓松开手,那枚碎片掉落在地上。那一刻我的世界是一片灰雾蒙蒙,我感觉到他从我身边走过,衣襟挂着风擦过我的裙边。
李治来到门前,他回过头望着武媚的背影,那个身影依然在微微颤抖着,他突然感到一阵心酸,“媚娘,我是对丹儿动了情。但你知道吗,如果我给她的是一碗泉水,那么给你的早已汇成海洋。”
“全子,为朕更衣,朕要出宫!”李治吩咐道。
“媚主,媚主,”是蝶衣的声音,他把我的魂魄叫了回来,“陛下走了,好像是出宫散心去了。呦——这手怎么了?”
我低头一看,才发现手上早已划下一道深深的血痕,但我却一点也没感到痛。
被晚风吹了吹,李治感觉胸口不再憋闷了,与武媚经历的点点滴滴一件件浮上心头,从年少单纯的爱恋到近乎痴迷的执着,他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然而,即便是岁岁年年的相依相伴,时至今日自己面对她却依然没有安全感,这究竟是怎么了?想自己堂堂一国之君,竟就如此可怜?
不知不觉间,李治来到一处街角,抬头一看那间店铺的招牌是如此熟悉:“明月小馆”,是她的笔迹,这就是她当年经营的饭馆?李治突然想起自己登基那一年:大全来禀报说:“陛下,宫外传来消息了。武才人确实已经回到长安,还盘下了一家饭馆,叫明月小馆。这是探子抄回的菜单。”
李治打开菜单扫了一眼,不禁乐了,“果然是武媚,开个馆子也是别出心裁。朕倒真想有机会亲自去尝尝。”
虽然时隔多年,但总算是与这小馆有缘,还是让我撞上了。李治想着便走了进去。店家见来了客人,赶紧说道:“客官,抱歉,小店就要打烊了。”
李治笑笑,“我是慕名而来,想品尝一下贵店著名的桂花酒,叫什么来着——”
“您说问君能有几多愁?”
“对对,就是这个,再随便来俩小菜。不会耽搁太久的。”
店家见来者衣着华丽,气度不凡,再看门外整整齐齐立着几个黑衣侍卫,想必大有来头,搞不好是什么王侯贵胄呢,于是不敢怠慢,忙说道:“那,客官雅间请。”
李治随着店家向里走去,他环顾四周真是一间十分别致典雅的小馆,可见主人是花了心思的,于是问道:“这家小馆的布置一直如此吗?”
店家答道:“早两年翻新过一次,不过格调、布置大都沿用最初的样子。您先稍坐,酒菜这就来。”说着转身一溜烟儿地跑了。
李治看着雅间的帘幔,目光又移到旁边的墙壁上,那上面手绘着一副山水,用笔大胆,笔法流畅,旁边还配有诗文。没想到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馆子竟然被布置得如此不俗,还有这面手绘墙壁更是特别,李治禁不住上前细细观赏。这一看竟令他不由地怒从心起,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店家端着酒菜从后堂出来,一进雅间却不见了客人踪影,于是莫名奇妙地还以为自己做了个梦。
“宣上官仪上殿!”
上官仪一早就奉旨在紫宸殿外候着,听到宣召赶紧整理衣冠迈步进去。李治独自坐在御案前,从上官仪踏入殿内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便聚焦在他身上。上官仪俯身下拜,他完全想不出李治突然单独召见自己的原因。
“平身。”李治说着走下御案来到上官仪近前。“上官爱卿,朕今日单独召见你是为了一件要务,而这件事非你莫属。”
上官仪被李治的话弄得一头雾水,他躬身道:“臣惶恐。”
李治轻轻一笑,“其实也没什么,对你来说只不过是信手拈来。爱卿曾经为朕草拟了一份立后诏书,今日朕想请爱卿再为朕拟一份废后诏书!”
此话一出,上官仪不由为之一震,他怎么都没想到皇上要让他做的竟会是这件事,他想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会让皇上突然间就要废后呢?
见上官仪愣在那里,李治的眉梢轻轻一挑,“怎么,爱卿有什么问题吗?”
上官仪这才晃过神来,赶紧说道:“陛下为何突然做此决定?这废后总要有个理由吧!”
李治瞟了他一眼,“恃宠而骄,无德善妒,勾结朝臣,这些还不够吗?”
“陛下,废后可是大事,陛下可曾与朝臣们商议过此事?”
李治狠狠地瞪着上官仪,“怎么,你在质疑朕的决断吗?你可知迕逆朕是何重罪?”
上官仪见李治生气了,赶紧跪倒道:“陛下息怒,臣不敢!”
“那就好。你就在这里拟诏,诏书拟好之前不准踏出此门半步。全子,摆驾!”说罢走出了门去。
李治走后,上官仪独自呆在殿内无所适从起来,他的脑袋到此刻为止都还是懵的,就像是在做梦。陛下这是怎么了?他和皇后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让他做出废后这样严重的决定!上官仪焦急万分,他不敢违逆皇帝的意思却又担心皇后的处境,见陛下已经走远,他便跑了出去,慌慌忙忙寻找救兵。一个小太监恰巧迎面走来,他赶紧迎上去抓住小太监,“快,快去告诉皇后娘娘,陛下要拟废后诏书!”
小太监吓了一跳,瞪着眼睛盯着上官仪却不动弹。上官仪着急道:“快去!把消息送到你往后在宫里就可平步青云,否则你小命不保!”上官仪是连哄带吓唬,小太监才赶忙转身飞奔而去。
上官仪擦了把汗,这才回到殿内拿起纸笔。他万万没有想到,刚才那一幕完全被李治看在了眼里,就连那个小太监都是大全打发过去的。李治心中暗想,上官仪呀上官仪,你若老老实实呆在殿内拟旨,朕本可以饶你一命,但你如此着急皇后,竟不惜违抗圣命,那么接下来就是你自找的了。
那一夜我一宿未眠,反反复复想着和李治的对话。我总觉得我和他之间实在是误会太多了。这些年来我的确忽视了与他的交流,人与人之间一旦无法交心就容易产生隔阂,夫妻之间更是如此。我相信,在他心里还是有我的,这感情即便不像年少时那般炽烈却也经历了岁月的沉淀。他是我要相守一辈子的人,我不能就这样放弃,我要向他敞开心扉,我要告诉他这些年来我的真实想法,我要挽回他的心。
就在我整理好思绪,装扮好仪容,准备用全新的姿态迎接崭新一天的时候,蝶衣突然进来面色惊慌道:“不好了,陛下宣了上官大人在紫宸殿草拟废后诏书呢。陛下他,他要废了你!”
这个消息宛若五雷轰顶,让我站立不得。他,他竟然下此狠心?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想到昨天他临走时的眼神,这一切又似乎是真的。巨大的打击让我暂时失去了判断,整个人僵硬在了那里。
“媚主,事不宜迟,你得赶紧去制止陛下啊!”蝶衣的话提醒了我。我不能让这件事发生,一纸废后诏书要的不仅是我的身家,更是弘儿的皇位还有我几个孩子的性命啊!我不能懦弱,我必须阻止这件事,废后,这是一件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想到这里,我火速出发赶往紫宸殿。
待我快步走进紫宸殿,却只看到上官仪一人坐在一旁书写着什么。他看到我,赶忙起身迎上,“皇后娘娘,你可来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赶紧问道。
上官仪转身将他刚才书写的东西递给我,“陛下一早宣臣到这里,上来就要臣草拟废后诏书,言辞坚决,臣不得以才——”
我快速看完上官仪所写,“这上面所列就是他废后的理由?”
上官仪点头道:“正是。这都是按照陛下的意思写的。娘娘快想想对策啊!”
“陛下驾到!”大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随之李治大步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