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可是我该说吗?什么才是真正为了他好呢?“什么?我说了什么?那天我迷迷糊糊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故意装傻。
“没什么。不记得就算了。”我想大概他也惧怕那个答案吧。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大理寺的,只是从头到尾君羡都没跟我说过他寻找承乾的事情,也许在他知道自己上了李治当的那一刻起也就失去了希望,也许是他想通了,如果承乾还活着,那么他不露面就是不想被找到。既然如此,是兄弟的应该懂得成全。
“接下来去哪儿?”贵廉从车子上探出头问道。
我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答道:“去上官府邸。”
我别无选择。李治了解君羡也了解我,他知道我不可能抛下君羡,也知道君羡不会独善其身,一切自从我们踏进长安那刻起就全在他的掌控之中。我们面对的对手实在太强大了,强大到我们无力与之抗衡,于是只能屈服于命运的安排。
安排好一切,天已经黑了。我在街角下车,然后朝着小馆走去。入秋的夜晚,阵阵清风,阵阵凉意。我努力将斗篷裹了裹,感觉自己就像这风中的烛火,是那么的脆弱。抬眼望去,第一次发现小馆里桔色的灯火是那么的温暖。
灯光是从厨房发出的,这个时候还没熄灶吗?我一撩门帘走了进去。憨子看到我,紧张得手足无措,我看到他在往身后的灶台里偷偷藏着什么。
“我只是饿了。看到这里亮着灯,想来找点吃的。”我轻声说着靠在门边。我真的又累又饿,随时都想倒下。
憨子愣了一下,他大概也没见到过我如此狼狈的模样吧。但他并没有多问,而是朝着灶台上的笼屉走去。“这个,可以吗?”他打开笼屉,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探头瞄了一眼,一层层像是面皮一样的东西。但是马上我就止不住好奇地走了过去,这个看起来怎么这么像是——“凉皮?”我脱口而出。憨子大概没听清,只是说了句:“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吃?”
“这是你做的?”我禁不住发问。
“嗯。”憨子有些害羞地点点头,“这是最好的一次了。”
“你怎么会做这个?”
憨子犹豫了一下,这才从刚才藏东西的地方拿出一只羊皮卷递给我。我打开一看,上面除了图画还有一串“鬼画符”。“这是什么?”我指着那些“鬼画符”问道。
憨子憨憨一笑,“我不认识。”
“我也不认识。”我当然不认得小篆,但看起来这东西可真是大有年头了。“这可是件宝贝哦,哪里来的?”
憨子听我说是宝贝,眼睛立刻放出了神采,“我家祖传的。据说是秦代的东西,可不是宝贝嘛?”
我明白了,憨子虽然不识字,但却能照着图画比葫芦画瓢,“所以,你是照着这个做的?”
憨子使劲点头,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你怎么知道,这做的是吃的?”
憨子立刻指着图给我看,上面画的是稻子还是麦子我这个白丁也看不懂,反正应该是食物没错。难道,这就是最早的凉皮?
“好了,就尝尝吧!”我随口的一句话竟然是对憨子莫大的鼓励,他一边麻利地准备着,一边说道:“就是别告诉俺爹。”
“为什么?他不高兴?”
“嗯,他说我这是糟蹋粮食。”
“那是因为你之前总失败,他心疼粮食。等你成功了,或许就是人间美味呢。对了,你也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了吧?”我望着忙碌的憨子把话题扯到了别处。
憨子背对着我应道:“谁家的姑娘肯嫁给我啊?”
“怎么,怕人家嫌弃你?”
“这是大实话。谁家嫁姑娘是为了让她吃苦去的?”
“也不是所有人家都势力吧?”
“要是好姑娘,我也不忍心让人家跟着我吃苦啊。”
“如果跟着你不会吃苦呢?我是说假设你有这么一家店的话。”
“那敢情好。不满东家你说,我开始攒钱了,将来也要开家小馆,那时候我就能娶媳妇了。”
我笑了,憨子的简单、质朴让我真心地微笑。“别忘了醋!”我这个场外指导一句话就又回归到了原来的主题,最后干脆自己动手加了一大勺辣椒。
憨子的手艺差强人意,无论卖相还是口感都实在不怎么样,但我还是大口大口吃着,我能看到憨子脸上露出的喜悦,那是一种被人认可的成就感。辣椒的的味道呛得我眼圈发红,霎那间大颗大颗的泪珠就滚落了下来。
憨子吓了一跳,赶紧问:“很难吃吗?”
我摇头,继续一边流泪,一边大口往嘴里送。憨子连忙给我倒了杯水放在一旁,“忘了提醒你,新买的这批辣椒特别辣。”他当然不会知道,此时我是多么感谢这些辣椒。
擦掉嘴边的红印,擦掉眼泪,我冲憨子笑着攥了下拳:“好吃!加油!”然后转身朝楼上走去。我听到身后憨子在默念:“加油!加油?恩——加点油。”
我做了一个交易,和一个我曾经那么喜欢那么信任的人,不仅如此,我还要感谢他的慷慨仁慈,给了我最后的机会。
君羡在宫中有过眼线,他大概也能听到些我和李治之间暧昧不清的故事,但他绝对不会想到李治之所以一而再地要置他于死地很大程度上竟然是因为我。我该感动吗?我只想诅咒,诅咒自己,诅咒命运。我骗君羡说是长孙无忌想办法帮他脱了罪,然后借口过程曲折需要慢慢解释,暂时蒙混过去。
天色还未亮,马车一路飞奔回到明月小馆,我拉着第一次踏足这里的君羡一口气冲上二楼。风儿早已等候在屋里,她看到君羡并没有显露出惊喜的表情,而是与我匆匆交换眼色,轻轻施礼侧着身子走了出去。
“渴死了!”我冲到桌前抓起水壶便往嘴里灌。
“朝儿!”君羡走过来,刚想说什么,嘴巴已经被我用嘴堵住了。片刻之后,君羡推开我,一边咳,一边问:“你给我喝的什么?”但我没有给他继续发问的机会,而是扑上去吻他,一遍遍地,热烈地,倾尽全部地,直到他投降。十四年了,我只是做了一次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我不可以再错过,我放纵自己,肆无忌惮,赤裸裸地将我的身体、我的心、我的灵魂捧到他的面前。我要他记住我,记住此时此刻的朝儿,也要自己记住这个可能马上就要消失不见的自己,就算是留给墓志铭的回忆。趴伏在他的胸前,听着他心跳的声音,就像当年在马背上扑在他的怀里。他均匀地呼吸着,热气扶过我的眉梢。我抬起下巴看着他,这是我第一次看他熟睡的样子,浓浓的眉毛,挺拔的鼻梁,微微抿起的嘴角,我知道这也是最后一次。
门轻轻被敲响了,是风儿低沉的声音。我知道一切都将结束,就当是场梦吧,祝你好梦。我最后望了君羡一眼,披上衣服打开了门。
“一切都妥当了?”
风儿冲我点点头。
“拜托了。”我轻轻握住她的双手,看到她眼中也有晶莹的光芒。我知道君羡对于风儿意味着什么,所以我很放心地将他交给她,无须多言,一切的一切都在那三个字里了“拜托了”。拜托了风儿,拜托了鞠之郎。我朝楼下望去,鞠之郎正站在楼下,脚边放着一只大木箱。
木箱装上马车,鞠之郎转过身与我道别。我对他说:“请先生务必答应我,在当今皇帝的有生之年,千万不要让他返回大唐。”
“姑娘放心。您救了鞠之郎,也帮了我家太子,您交代的事我们一定办到。”鞠之郎郑重向我保证道。面对鞠之郎,我深深地施了一礼。
对不起,君羡,我只能送你走。虽然李治答应放了你,但我不再相信他,或者说,我不是信不过李治,而是信不过皇帝。
玄武门依旧巍峨屹立,十四年前我从这里走进皇宫,十四年后我再一次经过这里,再一次踏进宫门,不仅感慨命运轮回是件多么奇妙的事情。
车子刚到宫门口,便突然停住了。我撩开车帘望过去,只见一群朝廷官员挡住了去路,为首的正是长孙无忌,在他身边站着褚遂良,再往后看还有上官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