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街角停住,我走下车望着熙攘的街道,脑袋里昏昏然一片空白。我的身体跟随双腿漫无目的地缓慢移动着。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掏空了的躯壳,却又好像一个游荡的魂魄,如此矛盾,如此茫然、无助。一抬头,“韩府”二字陡然映入眼帘,不知不觉间我竟然走到了这里。看着那朱门瓦墙,我的心里霎那间充满了凄凉。这时,墙角的偏门突然咯吱作响,紧接着几个身影快速地窜了出来。我一眼就看到了风儿,她紧握宝剑,眉宇间充满了杀气“风儿!”我立刻叫住了她,与此同时我的魂魄和肉体再一次合二为一了。
她看到我微微一愣,然后快步上前,即紧张又兴奋地说道:“天哪,谢天谢地!他们没有把你怎样吧?你是怎么出来的?”
我摇摇头正要开口,风儿却抢白道:“算了,你快回小馆,咱们回头再说。”
“你呢?”我一把扯住她的袖子,看着她那急匆匆的样子,还有身后那些人的神情,我敢肯定他们有事请瞒着我。
“我——”风儿有些迟疑,“我还有些事情。”
“你们要去救君羡是不是?”从风儿的眼神中我已经看到了答案,“你知道他被关在哪里吗?”
风儿的眼神更加闪烁,“我们会有办法查清楚的。”
“你知道是谁抓了他吗?”我几乎是在吼!
“是官府,这是误会!”风儿急于甩开我。我却拼命死死抓住她不放,“你们想害死他吗?”我这一声惊得风儿身后的几个人也都朝我们这边围了过来。
“你们别乱来,她是主人的女人。”风儿冲身后的各位好汉道。
我抬起头看着那些人,镇定地说道:“我知道你们想要做什么,但是你们这样无疑是要把你们的主人往死路上逼。”说着我低下头冲风儿低声道:“是皇上,这一切都是皇上布置好的。从我们回到长安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在皇上的掌握中。”说到这里,一股悲愤之气情不自禁地冲了上来,我强压怒火说道,“我们要对抗的人太强大了。”
风儿看着我,眼睛里流露出悲伤和恐惧,“这么说,不是我逃了出来,而是他们故意放了我?”
风儿果然是个聪明的姑娘,一点即透。我轻轻点了点头,“这一切我往后再跟你细说。现在,你必须相信我,你只能相信我!”
不知道是被我的气场镇住了,还是此时实在是无计可施,风儿看着我认真地点了点头。
“听着,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安抚好你们的人,不要让任何人轻举妄动。稍微一个不慎,不仅你家主人,整个庄园都会遭受灭顶之灾。至于搭救君羡的事情就交给我了。后续,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做。只要你听我的,我保证让他平安脱险。”
风儿看着我再次使劲点了点头,“那么你要怎么做?”
“现在,我必须去见一个人!”
长孙府邸的朱门依旧庄严气派,我理了理衣裙径直走了过去。
“喂——干什么的?”守门人毫不客气地将我挡在了门外,“知道这什么地方吗?”
“这位小哥,麻烦通禀一下,我要求见长孙大人。”我客气地说道。
守门人将我从头到脚瞄了一遍,“你谁啊?长孙大人那是随便什么人想见就能见的吗?”
“我和长孙大人是旧识,事关重大,还是烦劳——”我话没说完,守门人已经不耐烦地冲我挥起了袖子,“得得得,你这样的我见多了。旧识,这样的话你也编得出来?我们大人是什么身份,怎么会和你是旧识?识相的话赶紧走,赶紧走!”
我算见识了什么叫“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可我怎么可以被这一个小人物挡住?想到这里,我挺起胸脯,似乎是要把这几天来所受的怄气一股脑发泄在这家伙身上一般厉声喝道:“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奴才也敢挡我的驾!我都说了事关重大!你若耽搁了,只怕有多少命也不够赔起!”
可长孙家的奴仆也不是吃干饭的,即便达官贵人到访也都给着他们脸面,被我这么一骂反而来了气焰,“你才什么东西?敢到这儿来撒野,爷爷见你一介女子不跟你计较,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守门人叉着腰,鼓着一对金鱼眼狠狠地说道。
“怎么回事?乱哄哄的!”一个声音说着来到了门前。看到来人我立刻看到了希望,是贵廉,长孙无忌的亲随。他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立刻变得手足无措起来,本能地想要施礼,却又觉得不当,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摆放了。“您怎么——”贵廉话刚出口,我便抢先道:“我有要事要见大人。”贵廉立刻反应了过来,赶紧把我往里面带,他脚步飞快,显然不愿让更多人看到我。
“大人这会儿不在,不过看时辰约摸着也该回了。”贵廉把我带进一间偏房。一个机灵的丫头脚跟脚地进来奉茶。贵廉急忙把茶接过来便打发丫头离开。“您先稍坐,我去前面看看大人是不是回来了。”说罢小心翼翼地关好门快步而去。贵廉是个机灵的下人,看到我便知道一定是有大事,这会儿他一定是急着去找长孙无忌了。
果然,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便听到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长孙无忌几乎是喘着粗气推门而入。看到我,他的表情既惊讶又严肃,虽然还夹杂着一点重逢的喜悦,但他知道我出现在这里一定是遇到大麻烦了,所以他无法像对待一个老朋友一样对我。
“出什么事了?”长孙无忌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也不再兜什么弯子,立刻和盘托出,“是君羡。他还活着,我见到他了。但是现在,皇上抓了他。”
长孙无忌几乎来不及适应表情的转化,便被我这简短却信息量极大的一句话拍懵了。我也顾不上他能不能接受,用飞快的语速将这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向他讲了一遍。
长孙无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没缓过神来。我知道瞬间而来的大喜大惊需要时间消化,但是我没有这个时间。“事情就是这样,我发誓没有半点夸大。”
长孙无忌无力地冲我摆了摆手,“我信,你说的一定都是真的。他做得出来,做得出来……”我一时间没有听懂长孙无忌这话的意思,却见他突然抬起头,犀利的目光直冲我的面颊:“红颜祸水啊!”
我没有听错,他说我是这灾祸的源头,他在气我、恼我、恨我。可是,他说得没错,我也在气、在恼、在恨,可是眼下这都不是重点。
“我只听说祭祀当天抓了几个贼匪,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回事。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长孙无忌一拍椅背站了起来,他显然已经理清了思绪,也接受了这个突发状况,“你知道君羡还活着,并且就在长安,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长孙无忌是真的生气了,他几乎在冲我吼叫。
我拼命咬着嘴唇,心中的羞愧、懊恼还有怀疑在一起吞噬着我,“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信不过。”这是我心底最真实的声音。长孙无忌,我的忘年好友,因芙蓉而将命运牵绊的这个人,我不想对他撒谎。
悲哀的神情从长孙无忌的眼中流向心底,他呆呆地看着我,轻轻摇着头,“信不过?你信不过我?”
“不是信不过你,是信不过皇权。面对它,你总要做出选择,你之前已经选了一次又一次,不是吗?”我能听见心底流泪的声音,也能听到我和对面的这个人之间情谊破碎的声音,“救他,我保证他会从皇上从你的生活中彻底消失,可以吗?我求你!”
他低下头,叹息,“或许你信不过我是对的。”然后,他缓缓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皇上应该给你开了条件吧?既然如此,又何必来找我呢?”
是啊,何必呢?长孙无忌,他又能做得了什么呢?我笑了,我明白了这只不过是自己寻找的最后一个借口,答案就放在那里,我只是想多走几步而已。“或许,你能给我一张出入大理寺的腰牌。”
“或许,这是我仅能为你们做的了。”长孙无忌说着转过身去,他是在用背影跟我道别,和我们曾经经历的一切道别。
在牢门前脱下斗篷帽子的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天黎明醒来的山间小屋。一切恍如梦中,他就与我咫尺之遥,真实的,清晰的。
“天哪,你怎么来了?”君羡不经意地抬头看到门外的我,立刻从地上弹了起来,冲到我面前抓住我的手,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我的脸,好像一眨眼睛我就会消失不见一般。
“是长孙大人。”我轻轻答道。
“对不起。”他的声音更轻,我没想到他竟然会跟我说这句话,“我不该去找你。这样,对你而言我就是个早已死去的人,不会让你再次为我流泪。”他抚着我脸颊上的泪水,喃喃道。
“我们会救你出去的。这一切只是个误会,你会没事的。”我强颜欢笑。
他摇头,“别费力气了,也不要把自己把长孙大人卷进来。是我太大意了,我低估了他。”我知道他是指李治,他应该恨我,就像长孙无忌恨我一样,可是他的眼神却是那么的温柔。
“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想这么说,“都是因为我,李治才会不择手段对付你。”可是,君羡却抢在我前面开口了:“我的庄园怕是也不安全了,好在我另外储备了一笔财富,足够你一生衣食无忧。风儿会带你拿到那笔钱,然后远走高飞。告诉长孙大人,不要为我的事费心了,如果可以,请他帮忙赦免我的属下们。我想,他还不至于太绝情,毕竟他们的命对他毫无意义。”
君羡显然并不知道我和风儿被抓的事情,他这类似临终遗言的嘱托却让我疑虑重重。他似乎断定李治自始至终想要的只是他的命,可这好像又与我无关,否则他就不可能如此自信我和风儿能够避开祸事,远走高飞了。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们能够救你出去呢?”我试探着问道,希望他能解开我心底的疑惑。
“他已经不是我们曾经认识的晋王了。权力的欲望改变了他,为了皇位他什么都做得出来,甚至连他最敬爱的大哥都下得了手,又何况是我呢?”
原来,君羡认为这一切都源自李治对皇位的觊觎,他把承乾的事情也一并算到了他头上。虽然,当年君羡被囚、承乾太子之位被废,李治算是多少起了些负面作用,但即使这样我也依旧相信他对承乾始终是无歹心的,如果说牵连,也是因为我的缘故才让他一念之差没有戳穿徐惠制造的谎言,沉默纵容了往后事态的发展。如果这样的话,我又何尝脱得了干系呢?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我们都知道承乾的事情是李泰……”
君羡轻轻摇了摇头,“我知道这些年在宫中他对你很是——照顾,”我听得出君羡的犹豫,他是思索再三才选择了“照顾”这个词的,“但是他变了,他早就变了。你不该相信他,不要相信他!”看着我迟疑的眼神,君羡似乎有些生气,也许他想在自己临死前彻底打消我对李治的一切幻想。他抓起我的手腕,那条珊瑚手串自打戴上就习惯性地没有想到摘下来过。他看着那串手串,眼睛中喷射出怒火,那是一种令我陌生的眼神。然后他一边抓着我的手一边说道:“这是他的东西!记得我给你的那颗珠子吗,原本是这串珠子上的!”
我懵了,原来君羡塞在我手里的珠子是这个意思。他希望我自己明白,可是我却如此大意。我看着他此时因生气而发白的脸,无法控制自己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天晚上,最后一剑刺向我胸膛的人是他!”君羡的声音颤抖着,我的心颤抖着。那个时候要置君羡于死地的人不是李泰而是李治。他甚至为了万无一失亲自出马,但是他被君羡认出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血脉相连的哥哥,怎么会认不出他的那双眼睛呢?李治,你到底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面孔?
“是不是吓到了?”君羡抚摸着我的脸换了一种平和的语气,“或许我不该让你知道这些的。”
“不,我应该知道。”我应该知道,我必须知道,因为接下去的不知道要过多久的岁月里我要和这个人一起度过,我要清醒地认识他,我不能再被骗了。
“不管怎样,能再见到你是我这些年最幸福的事了。”君羡终于冲着我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一个宛若告别式的微笑。“最后问你个问题。”他似乎想了很久才开口道,“你那天,在山顶小屋中跟我讲的话,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