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兴的罪证摆满了整张条案都还不够。我看着武承嗣和其他朝臣,他们的目光中都投射着期待的心情。狄仁杰说得没错,五十多年已经够生命轮回一次了,我怎么可以还用当年质朴少年的印象定义如今的周兴呢?但我依然动了恻隐之心,毕竟曾经的木头是那么的单纯和善良。
“将周兴革职流放,抄没家产!”看着殿上那一张张舒缓的表情我却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下朝归来,刚走到寝殿门外就听到一阵悠扬的箫声,合着古琴深沉的吟唱。那是我最喜欢的曲子,它仿佛把我带回了十几岁时的那个月夜,我第一次走进东宫,在那间弥散着淡雅清香的房间里,我第一次听到如此美妙的乐曲,从那一刻起我便深深地爱上了这支曲子。娴熟的箫音婉转中却又似有似无带着一种哀伤的情愫,仿佛诉说着一种求之不得的渴望。
“蝶衣——”我失声说道,紧接着便快步走进了殿内。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副画,两个翩然公子一个穿白一个着粉,一支玉箫,一把古琴在他们的指尖浅吟低唱着。看到我走进,乐声便戛然而止,两个公子站起身来走到我近前跪拜。
“母皇!”太平从这副画卷后走出来到我面前,“他叫张易之,满腹诗文,画得一手好画;他叫张昌宗,人称莲花六郎。”
“莲花六郎——”我悠悠地说道,脑海中不由回想起一个遥远而熟悉的声音,青青湖水旁,有人对着一身男装的我说过:“是谁家的公子长得竟如莲花一般。”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太平肯定不知道我为何而笑,她对我说:“这是女儿孝敬您的,您还满意吗?”
太平的心意我明白,这一次我冲着她微微笑了,我必须承认在我踏进门前的一瞬间我已经被这曲声征服了。
同时被征服的还有婉儿。她的目光落在张氏兄弟新鲜光洁的脸庞上。张昌宗生了一张如羊脂白玉般温润明净的脸,他的瞳孔中依然透着稚气,他杨起嘴角的微笑有一股甜甜的暖暖的味道;张易之则全然不同,婉儿自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觉得他的神情像极了一个人,不羁的笑容背后有一种深沉的鬼魅的诱惑,那种贺兰敏之专有的神情竟然会如此天衣无缝地复制在了一张全然不同的脸上。许久没有过的悸动从那一刻起开始蚕食着婉儿那颗已不再青春年少的心。
“你说这世上最危险的动物是什么啊?”我朝一旁正在研墨的婉儿发问道。她却似乎没有听到一般,手里一边研着墨眼睛却空洞地看着别处。“婉儿,问你话呢!”我加重语气又说了一遍,“你饱读诗书,你来说说这世上最危险的动物是什么啊?”
婉儿缓过神来,她想了想,然后说道:“是——人?”
我笑了,“人哪里危险啊?”
“人心!”婉儿机智地答道。
我再次付之一笑,“最危险的也是最可怕的不是人心而是人心里所蕴藏的无穷无尽的欲望和贪婪。”
婉儿看着我轻声问道:“陛下为何说起这个?”
我扬了一下手中的折子,“有个叫王庆之的布衣,这已经是他第二次上书,说代表民意恳请朕废黜皇嗣,改立武家子嗣为太子。你知道他支持的是谁吗?”
“是魏王?”
“是啊,他的心思可称得上司马昭之心了。不过,他也有他的好处,那就是他从不刻意隐藏他的欲望,这要比那些深藏不露的野心家要容易对付的多。所以我才敢重用他,给他权力。不过事事都有个度,我想是时候收回一些权力了,这么做也是对他的爱护,你说呢?”
“陛下圣明!”婉儿恭顺地答道。
于是,我撤了武承嗣宰相的职务,意在让他打消非分之想。不仅对他,我对身边的每一个亲近的人都含沙射影地提出了警告,在我还没有真正想好储君人选的时候,旦依然是东宫的主人,任何人都不可觊觎那个位置。
可是,我顾得了眼前,看得住身边,却依然会有疏忽。
韦氏团娘如今已被分在东宫这个最接近皇位的地方侍奉,昔日的稚嫩丫头如今已经出落得风韵可人。一天,送水的小公公打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偷偷塞给她一张纸条,这是远在他乡的韦妃给她的新指示。这些年来,韦妃从来没有死心,她借助自己曾经安插在宫里的各路眼线为自己传递消息,了解宫中的重大动态。这一次她给团娘的命令竟然是要她设法诬陷皇嗣图谋不轨。
团娘看完纸条便将它焚烧殆尽,她看着火盆中的灰烬不由想到:韦妃啊韦妃,你真以为我是你的一枚棋子吗?帮你清除皇嗣,好让陛下重新想起庐陵王?帮你对我有什么好处?我现在身在东宫,正是有机会接触皇嗣的时候,与其助你成事还不如为我自己谋划呢?想到这里,她重新对着铜镜打量了一番,如此的花容月貌,难道说皇嗣他就不会动心吗?
于是,团娘开始利用各种机会接近李旦,希望能够引起他的注意。可是,偌大的东宫,婢女成群,要想从中脱颖而出被皇嗣看到并且相中实在不易,团娘虽然施展了浑身本领,却无奈始终无法如愿,这让她又急又气。
这天,李旦携正妃刘氏和德妃窦氏在花园中小宴。团娘借着上菜的机会故意踩在自己的裙摆上一头就扑倒在李旦的怀中,她身上那浓浓的香味惹得李旦止不住使劲打起了喷嚏,随之赶紧把团娘推到一旁。由于他用力过猛,团娘向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刘氏和窦氏都是过来人了,这点小把戏怎么逃得过她们的眼睛。就听刘氏怒喝道:“哪里来的奴婢好不知规矩!莽莽撞撞就不说了,不知道殿下对香精过敏吗?你抹那么浓是招蜂呢还是引蝶呢?”
一旁的窦氏也酸溜溜地说道:“哎呀,最近这园子里怎么那么多的麻雀啊,叽叽喳喳吵得人烦死了。飞,你们使劲儿飞,还真以为飞上了枝头就能当凤凰呢?”
团娘被两个妃子一番羞辱,她噙着眼泪向李旦投去求助的目光,希望他能怜香惜玉帮自己一把。
然而李旦本就不是一个好事的人,当着自己一正一侧两位夫人的面他怎么可能去偏袒一个宫女?何况还是和自己素无瓜葛的一个普通宫女。听到刘氏和窦氏话语里夹枪带棒的,李旦于是说道:“好好的一顿饭别为琐事扫了兴致,让那丫头退下,不用她再伺候了。”
“殿下就这么便宜她啊?”刘氏不满道。
李旦想也没想随口说道:“你是这东宫的女主人,要怎么教训等吃完这顿饭再说。”
有了李旦这句话,刘氏就放心做了。她先打了团娘三十板子,又罚她打扫厕所,最后改派她到园子里做杂役,彻底断了她接近李旦的机会。团娘心里这个气啊,她发誓一定要把自己所受的委屈全部讨回来。
这天,宫里的花匠在东宫翻整花园的时候无意间在土里挖出了一个小木人,这个小人很快被呈到了我的面前。我拿在手中仔细看了看,这倒很像是孩子们玩的傀儡小人,只是上面用清秀的笔迹书写着我的名讳和生辰,那些本就不实际的东西对我倒没什么影响,只是宫里出现这种行为还是得过问一下的。我于是下旨将东宫的二位妃子刘氏和窦氏请过来问一问。
刘氏和窦氏不知道所谓何事,也没多想就跟着传旨太监进了宫。当时,我刚和几位大臣议完朝政,只剩武承嗣和来俊臣还有些事要奏,我怕孩子们等急了胡思乱想,便让他俩先行等待。
我把小木人拿给刘氏和窦氏,问她们:“你们看看可认得这个啊?”
刘氏刚把木人接过来,一旁的窦氏只扫了一眼便随口嘟囔了一句:“这不是三儿的木傀儡吗?”刘氏赶紧瞪了她一眼,顺带还用手扯了下她的衣襟。刘氏紧接着将那木人翻转了过来,看到上面的字两个人立刻吓得花容失色。
我静静地观察着二人的神色,通常从人的第一反应就能觉察到其中是否有问题。但那天,自一早起我便开始觉得头痛恶心,一开始并不严重所以也没当回事,依然撑着处理完政务。这个时候却觉得越来越不舒服起来。
刘氏和窦氏跪在地上连声说不知道,让我一定要相信她们,但她们的声音却越来越模糊。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虚脱,我紧紧抓住扶手努力保持身体的平稳。
婉儿看出我有异样于是走上前,在我耳边轻声问了一句:“陛下,您没事吧?”
我用尽全身力气向她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然后示意她不要声张。婉儿心领神会,连忙说道:“陛下,武大人他们还在等您呢,要不,让两位娘娘在这边稍候片刻?”我点了点头,支撑着站起身,婉儿赶紧一把将我扶住,还不敢太过明显。
回到后殿,我便立刻倒了下去。一向不爱生病的我这一次也没能扛住,我趁头脑还清醒,对婉儿嘱咐道:“我生病这件事不要声张,就说我要礼佛静修几天,朝政暂交宰相处理。刘窦二妃刚才看到了我的样子,不能让她们回去。你去看看来俊臣走了没,如果没有就让他问问木傀儡的事,想办法先拖住几天,等我病好了。”交代完这些,我才说道:“去叫沈南璆过来吧!”
听说陛下让自己盘问皇嗣的二妃,来俊臣不由在心中暗暗掂量了起来。这时,一旁的武承嗣说道:“你不觉得奇怪吗?陛下明明让我二人在此等候,现在又突然不见了,还让你去盘问皇嗣的妃子。我觉得这里面一定大有蹊跷。”
“陛下的心思本就变幻莫测,难以捉摸。大人是陛下的自己人,或许更能揣摩她老人家的心思。”来俊臣说着朝武承嗣看了一眼。
武承嗣警觉地看了看左右,确定无人才说道:“来大人,这些年来我对你怎么样啊?”
来俊臣听出了这话里的味道,于是说道:“魏王对来某的提携之恩来某永生难忘。”
武承嗣又说:“陛下如今春秋已高,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可是不好说啊。倘若,这天下重新回到李姓子嗣的手中,我的好日子肯定就到头了。所谓唇亡齿寒,那么你的前程可是也很难说啊。”
来俊臣心里清楚,自己本就是一个市井混混,是武承嗣把他推荐给周兴才得以进入仕途,还给了他搬到周兴的机会,使其取而代之有了今天的地位。为了走到这一步,自己都做过些什么他是心知肚明,如果没有人罩着他迟早会有有倒霉的一天。
想到这些,来俊臣说道:“来某愿听魏王差遣。”
武承嗣微微一笑,附在来俊臣的耳边嘀咕了一通,来俊臣立刻心领神会。
来俊臣本就是市井混混出身,所谓贱命一条,所以就有了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蛮劲儿。既然陛下传了口谕,他就正好以此好好利用一下手里的权力。于是,他将刘氏和窦氏带回了衙门,偏偏让她们从后门通过刑讯室长长的通道进入。
一路上,鲜血淋淋的各种刑具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将两个大家闺秀吓得是魂飞魄散。她们相互搀扶着,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了。看来陛下这是要让她们死啊,两个人都在心里默默地这样想着。
二人被带到来俊臣面前,就见来俊臣坐在一张桌子上正在把玩着一把像钳子一样的刑具,不时还做出剪切的动作。虽然心里怕极了,但身为皇家的媳妇这二人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刘氏端出正妃的架子说道:“来俊臣,你把我们二人带到这里是什么意思?”
来俊臣眯着眼睛微微一笑,从桌子上跳下来走到二人面前:“是陛下让本官审理你们的——谋反案的。”
“谋反?你别血口喷人!”
“你们在宫中施厌圣之术,诅咒当今陛下,这不是谋反是什么?不过,本官看你们一介妇孺,想来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说吧,是不是皇嗣让你们这么做的?”
“这和殿下有什么关系?”窦氏愤怒道。
“看来不用大刑你们是不会说实话了!”来俊臣说着命令手下道,“来啊,上刑具!”话音刚落,就见几个壮推着一个挂满各种刑具的车架走了进来。
来俊臣走到那一排刑具前幽幽地说道:“让我想一想先用哪一件宝贝伺候二位贵人呢?”
刘氏是个刚烈的性子,见到这种情形,不由愤怒道:“我是皇嗣明媒正娶的正妃,东宫的女主人,身份何等尊贵岂是可以在此受你侮辱的?你如此羞辱我就是在羞辱殿下,你才是意图谋反的乱臣贼子!”
听刘氏破口大骂,来俊臣也来了脾气,他大声道:“先把她拿下,看看是她的骨头硬还是我的铁家伙们硬!”
几个壮汉抖动着身上的横肉就朝刘氏走了过来,只听刘氏大喝一声:“慢着!我生是殿下的正妃,死也不能给殿下丢脸!”说罢照着旁边的石墙就猛地撞了过去。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来俊臣在内都惊呆了,眼看着刘氏撞得脑壳崩裂,鲜血四溅他们才反应过来。
几乎在同一时刻,就听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声,窦氏双手抓着头发目光呆滞地看着刘氏的尸体,她疯了。窦氏开始在房间里疯狂地跑了起来,她想在石墙上找到出口,于是用指甲拼命地抓、刨,弄得十个指头都血淋淋的。来俊臣也有些吓到了,他赶紧命人将窦氏抓起来,但窦氏却更加拼命地逃跑。她一不留神扑倒在刑具架上,一排带尖的长刺的刑具一齐朝她砸了下去,一眨眼的功夫窦氏的身体已经被穿透了。
两位夫人被母亲叫去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以往也有老太太空闲了找几个家眷陪她解解闷儿,可这一回已经一天一夜了还不见回来,宫里也没人给传个话。李旦这下有些着急了,他于是亲自进宫去看看。
殿门前,婉儿将李旦拦住,“殿下,陛下这几日在静修参禅,是不见人的。”
“静修?”李旦觉得奇怪,母亲什么时候有了这个癖好,难不成自己的两个夫人也被拉着陪她修行呢?他于是问婉儿:“刘妃和窦妃可是和陛下一起?”
婉儿惊诧道:“没有啊。她们还没回去吗?”
“就是没有我才来找的。都一天一夜了。”
婉儿立刻说道:“不该啊。陛下静修前让来大人问一问东宫挖出的傀儡玩偶是怎么回事,也该问完了。”
“来大人——来俊臣?”李旦立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他说了句“不好!”转身就跑。
听说皇嗣前来找自己要人了,来俊臣这心里还是一沉。一旁有人就跟他说:“大人,皇嗣的两个妃子可是死在这里的,您说皇嗣他能善罢甘休吗?”
没错,这也正是来俊臣担心的,但一转念,自己本来就是要想办法做实皇嗣谋反的罪名,最好再牵扯上庐陵王,这样武承嗣才会有机会成为储君,继承大周王朝。为了自己的富贵前程,来俊臣可是豁出去了。
李旦被“请到”来俊臣的面前,他刚要开口要人却被来俊臣来了个先发制人,“殿下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诅咒圣上,意图谋反!”
李旦被当头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一下子火冒三丈,“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本宫怎么可能谋反?”
“您的两位妃子都已经招认了。是你让她们在土里埋上刻有陛下八字的木人,实施厌圣之术。而您——就等陛下归天就可取而代之。”
“好你个来俊臣,本宫正要找你算账呢,本宫的两位妃子现在何处?”
“您要是都招了,本官自然会让您见到她们的。殿下,本官可是念在您皇嗣的身份才对您礼遇有加,不过,您也不要以为本官对您就不敢用刑了。”
太平进宫去看母亲,也被婉儿挡在了门口。机警的太平觉得不对于是逼问婉儿:“婉儿,你跟我说实话,母亲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面对太平咄咄逼人的眼神婉儿一时也有些心虚,不知道该不该对她讲实话,可陛下明明吩咐了不能告诉任何人。就在这时,就见武三思着急忙慌地赶了过来,一见她们就说:“婉儿,赶紧通报,我有要事必须马上见到陛下。”
“不好意思梁王殿下,”婉儿说道,“陛下静修前有吩咐谁也不见。若有军国大事可与宰相商量。”
“事关皇嗣安慰啊!”五三思紧张道。
原来,武三思正在路上走着突然看到李旦火急火燎地直奔来俊臣的官衙而去,他觉得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于是差人悄悄去打探,才知道李旦是去要人的。虽然来俊臣平时在皇上面前装得道貌岸然,但武三思心里清楚他是什么人也知道他和武承嗣之间的关系,他的脑袋瓜子飞快地一转立刻猜出这里面有事而且是大事。武承嗣,你是什么脑子,你以为你真能动得了皇嗣吗?你以为自己真还有机会当太子?倘若陛下的亲生儿子真有什么闪失你的一家老小全得跟着陪葬!武三思看清了形势,于是决定立刻调转船头向着正确的方向行驶。
听武三思道出原委,太平和婉儿都吓呆了。婉儿知道这个时候若是再瞒着可能要出大事,于是她说了句:“在此稍等。”然后掉头快步走进内殿。
“陛下怎么样了?”婉儿问道。沈南璆朝她比划了一下,然后低声说:“服了药睡下了。陛下这病发得急,不过已无大碍。”
婉儿皱了下眉头,这种情况下她应该叫醒陛下让她拿主意才对,但沈南璆也说了陛下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静养。左右为难的婉儿于是下决心冒一次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