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着雨,我在庭廊里望着谢瑶环撑着一把油纸伞的背影,烟雨朦胧中,那孩子的身形看起来越发显得纤瘦。
“你觉得谢瑶环这姑娘怎么样啊?”我随口问身旁的蝶衣。
蝶衣抬眼望去说了句:“谢姑娘和宫里的女子都不一样,她的和气和友善不是装出来的。说起来,第一次见到谢姑娘就觉得亲切,好像似曾相识似的。”
“哦,你也这么说?”这话李治也曾说过,或许这就是谢瑶环独特的魅力所在吧。我于是接着问道:“最近可还听到些关于她和太子的传闻?”
“还是那些——哦,前些日子太子殿下好像带谢姑娘去了趟西苑,把守宫门的侍卫说他们是骑马出去的,谢姑娘骑的还是武大人的马。”
“敏之向来最懂怜香惜玉。”我笑道,“还有吗?”
“还有——就是近来有宫人议论,说太子殿下和谢姑娘眉眼相似,说这是——这是夫妻相。”
这回我可真是乐了,随口道:“这些宫人们是不是太清闲了,是该管管他们的嘴巴了。”
蝶衣听出我这是玩笑话,于是笑笑也不多言语。可我这心里却突然一阵不是滋味,要说贤儿和谢瑶环的事我和李治都是默许的,可为何我这心里头会这么不舒服呢,好似并不情愿。
雨越下越大,原本在外面当值的宫人都纷纷躲到了檐下。我和蝶衣在庭廊里走着,脚步很轻,于是拐角处两个宫人的低语声就显得格外清晰。
“你听说那个故事了吗,金枝玉叶的公主被接生的宫女偷出了皇宫,过了十几二十年都没人知道,你说玄不玄!”
“是够玄的,是哪朝哪代的奇事啊,说来听听。”
“是哪朝哪代来着?哎呀别管这个了,总之这故事可离奇了,听我跟你说——从前皇宫里有个冬妃长得很漂亮,也很受宠……”
那名宫人讲起故事兴致勃勃,听者全神贯注显然着了迷,而我也被这个故事带了进去,听着听着不由屏住了呼吸。
“这么说那个叶宫女倒是好心了,不过可惜了公主,明明是千金之躯却活得那么苦。叶宫女临死前既然已经告诉了她真相,就应该进宫认亲。”
“说得轻巧。别忘了还有个吴贵妃呢,就算不被提前灭口,公主她没有真凭实据,仅凭一面之辞弄不好还落一个欺君罔上的重罪,必死无疑。”
“也对,干脆就认命了,做个平民百姓至少能平平安安的。”
“公主起初也是这么想的,但后来阴差阳错还是进宫做了名最低等的宫婢,忍气受累日子可不好过了。这还不算什么,更要命的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她竟被洛王相中了。那洛王可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啊,这还了得?公主百般拒绝,洛王就苦苦纠缠。最后公主被逼无奈向洛王说出了隐情。”
“那——洛王信吗?”
“洛王还真信了。于是暗中调查,终于找到了证据证明公主的身份,也揭穿了吴贵妃当年的恶行。”
“这下可好了。诶,你说这故事是真的吗?”
“真的假的,反正从古到今,这宫里就是不缺离奇古怪的事,你要信就是真的,要不信,就当说笑了。”
我没有作声,冲蝶衣使了个眼色悄然离去,但心里却无法把这个故事只当一个古时奇闻。
“你觉得那个故事是真的吗?”我忍不住问道。
我想蝶衣也应该听出了什么,他的反应有些迟缓,但还是说道:“故事嘛,本就是怎么离奇怎么编。”
我摇了摇头,“不对,那个冬妃的遭遇怎么听着如此熟悉?”话一出口我不禁有了一个大胆的假设,“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并且就发生在本朝,那么这个冬妃会是谁呢?难道说是——”
“冬——佟?”蝶衣一语中旳。我们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眼神中都充满了惊愕。
“如果冬妃指的是佟氏,那么吴贵妃就是——”我突然感到有些哭笑不得,立刻问蝶衣,“当年佟氏在冷宫分娩是你去请的太医?”
“没错。”蝶衣答道:“请的是宋太医。对了,还有一名医女。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医馆的医女们都被调到了明月楼,只有一位管事的姑姑在,所以是她去为佟氏接生的。”
“你还记得那名医女的名字吗?”
蝶衣认真想了想,“好像是姓谢,对,就是姓谢。和我一起的还有冷宫的管事太监,这个谢姑姑就是他去请的。”
“谢?”我的神经在瞬间紧绷了起来,开始迅速梳理起脉络,“如果冬妃是佟氏,‘吴’谐音‘武’,叶宫女其实是谢医女,那么洛王就是太子,那个遗落民间的小公主是——谢瑶环?”我的脑袋一下子炸了,无法相信世间竟有如此巧合。不,这不是巧合,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
“要不要查一查?”蝶衣机警道。
“嗯。你悄悄去办,越快越好。”我吩咐道。
很快,蝶衣就带回了结果:“讲故事的王宫女本就是个长舌,宫里宫外有什么新鲜事总是她第一个讲。这次的故事是她听一个孙姓老宫女临出宫前夜讲给她听的。由于查得早,她还没来得及散播,只讲给了两个人。这三个人我都套了话,她们的确只把这当作古时的一则故事,而且这三人入宫时间都不长,也不可能知道过去宫里的事。所以我没声张,借口她们玩忽职守将其先关了起来,稍后再看怎么处置。”
我点了点头,蝶衣办事向来是稳妥的。
蝶衣继续道:“对了,那个孙姓老宫女我也查了,她自入宫起就在洛阳行宫当职,从未离开过,前几日刚刚蒙恩出宫。她老家是宁州的,不过家里已经没什么人了。要不要派人去追查一下。”
“查一下也好,只怕根本就找不到人了吧!”眼前的表象告诉我这一切一定是有人设计好的。姓孙的宫女没在太极宫和大明宫当过差,就算她入宫时日久也不过将将二十年,怎么可能对过去的事知道得那么清楚,还能真的假的揉在一起编出这么一个故事。明摆着是有人教给她的。此人既然选定了她,也是了解了她的身世背景,若是心善就给上一笔钱让她远走他乡,若是心恶的说不定早就杀人灭口了。
孙宫女的事是小,我真正关心的是谁以及为什么要编出这个故事。谢君傲,我不得不第一个想到他,于是再次展开了假设。如果说谢瑶环的身世真如故事中所说,那么当年一定有人冒用我的名义指使谢医女杀人,所以谢君傲有可能知道真相,他带谢瑶环入宫就极有可能抱有特殊的目的,所以他编了这个故事。但是不对,如果是谢君傲,他的故事应该讲给李治并避开我才对,可他偏偏选了我寝殿的当值宫女来散播这个故事,明显是要我听到。他更应该想到,一旦我听到故事就不会让其传播下去,并且展开行动,这一切都说不通。
虽然疑惑重重,但我清楚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确定谢瑶环是不是就是故事中影射的公主。这个问题非同小可,而且刻不容缓。
我立刻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赶紧吩咐蝶衣:“给小青带话让她查一查那个谢医女还有当年佟氏生产的所有细节。”宋太医已经不在了,不然还可以从他那里问到些当年的情形,他会知道吗?如今想这些已经没用了,“还有,宣谢君傲。”这可能是最直接的探知实情的办法了。
谢君傲奉召入殿,我观察着他的神色未见有任何异常。我先客套了几句,问询了陛下的病情以及接下来的治疗方案,谢君傲一一作答,很是认真,我看不出他有任何心事或是一丝一毫的紧张。然后,我把话题引向了谢瑶环。
“说起瑶环,你真是养了个好女儿,本宫和陛下都很喜欢她。对了,她今年多大了?”
“回娘娘,小女是永徽五年生人。”
“哦,和太子同岁啊。太子是腊月生的,不知瑶环是——”
谢君傲的表情明显得有些不自然,“这个——,小女好像——差不多也是那个时候吧!”
也是腊月,算时间倒是对得上。“看,这当爹的就是粗心,本宫可得替尊夫人说道你两句了。”
谢君傲的表情更加显得不自在起来,他低下了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怎么,莫不是本宫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我故意道。
“不敢不敢!”谢君傲有些慌张,赶紧道:“回娘娘,草民家里头的早就不在了。”
我当然知道他的妻子不在,听裴炎说过早年他妻子跟人跑了,此时我还真该谢谢裴炎在这件事上的长舌。刚才我故意那么说,看他的神情明显不对,看来他并不是一个善于隐藏情绪的人。而刚刚提到妻子,他没有说孩子的娘而是用家里头的一代而过,让我更加觉得有问题。
“哦——是本宫欠考虑了。那,这么多年你是一个人把瑶环带大的?就没个人帮帮你?”
“草民倒是有个妹妹,这些年多亏了她帮着照看小女。不过前两年她也病死了。”
他有个妹妹,难道就是谢医女?“谢先生医术高超,怎么令妹年纪轻轻就——”
他叹了口气,“一来医者不是神仙,总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二来也确是草民疏忽了,其实小妹自己也是通晓医术的,没想到——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医者不能自医之说吧。”
谢君傲的话字字透着坦荡,根本不像心里揣着事的样子,或许他和那个故事只是巧合?或许,他也并不知情?但我不敢大意,于是又说:“不提那些不开心的了。说起瑶环,真是个招人喜欢的姑娘,不仅陛下对她赞不绝口,听说近来连太子都很愿意和她亲近呢。”
谢君傲闻听此言明显紧张起来,他一定以为我是兜着圈子警告他来的,于是赶忙说:“娘娘恕罪,是草民管教无方,污了太子殿下的声誉。草民一定——”
“诶,说什么呢?”我立刻打断他,“本宫只是跟你闲话家常,可没有别的意思。太子和瑶环同龄,能够聊得来,时常走动走动最自然不过了。而且,孩子们自己的事情,本宫和陛下也都不会多干预的。”
我观察着谢君傲的神情,他好像长出了一口气却又显得忧心重重,他的反应更加让我看不透了。
谢君傲走后,我对蝶衣说:“你说是不是他?”
“说实话,我觉得不像。”蝶衣的回答其实也是我的感觉。可能谢君傲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不是,那他就是在等着谢瑶环和贤儿的关系更进一步,让谢瑶环亲口告诉贤儿。那么他为何又要让我提前知道呢?说不通,太多说不通的地方了,看来得好好查一查这个谢君傲。
“敏之最近在忙什么?”我想到来做这件事最好的人选了。
敏之从紫微宫出来走在石巷内,他心里充满了疑惑,天后突然要自己调查谢君傲,却又不说明缘由,还要把他的家世背景、亲朋好友、过往经历摸个清楚,难道说是真要和他结亲了?即便如此,皇子纳个女人又不是娶太子妃,至于吗?该不会李贤是要娶她?天后和陛下怎么可能答应?不对,天后明明叮咛要暗查,就是不能惊动任何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敏之正想着,突然一个小太监出现挡住了他的去路,“武大人,王公公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一听是王伏胜敏之这心里就不痛快,他当即回了句:“什么公公,本官不认识。本官要务在身,识相的就让开!”
谁知那小太监不仅不让反而向前逼近了一步,“大人,王公公说正是为了大人的要务,或许能省了大人许多麻烦呢!”
敏之心头一惊,难道王伏胜又都知道了?他真是手眼通天啊!虽然不情愿,但敏之还是强压着不快和忐忑随那小太监走了。他怎么也没想到此时上官婉儿就躲在墙角。
这个王伏胜又把武敏之拉进来了。婉儿暗想,心中充满了不悦,自己能做的已经做了,不管接下来如何操作她只要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每次看到王伏胜那微微眯起的眼睛都是在提醒着自己曾经做过的一切,敏之对这种感觉厌恶极了,他已经不止一次地意识到这个人的存在对自己是多么的危险,经历了这一次他更加肯定了。
出了宫门,敏之骑马在街上溜达,耳边尽是王伏胜的声音,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谢瑶环的身上还隐藏着这样一个天大的秘密。他不敢相信王伏胜,却又不敢不把他的话当回事,联系天后给自己的任务,他知道这里面一定有关联,看来真的是得仔细查一查了,这个事情可不能掉以轻心。
敏之正想着,突然看到前方街角处两个人影一晃,其中一个他很熟悉正是李贤的亲随赵道生,而另一个好像是近来时常入宫的道士明崇俨。敏之还记得明崇俨是豫王推荐给武后的,怎么又会和赵道生在宫外相见?他刚想凑近看个清楚,那二人已经不知去向。敏之没有心思细想这些,掉转马头办正事去了。
小青的密函里加着谢君华入宫时的存底以及她在宫中的所有记录,她当的最后一班差就是为佟氏接生,而后便留书辞差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由于医女的录用制度与宫女不同,一般都是一期一期经考核合格后录用,和其他医官一样是有期满和提前请辞一说的,不过谢君华当时的做法并不合规,因此太医署为此事还调查了一番,并追究了一些当事人的责任,但终究不了了之,这些都是有档可查的。
小青的密函加上敏之对谢君傲的调查,一份份证据互相对应,最终都能一一关联起来。我看着面前的敏之,他微微垂着头,那种一反常态的安静让我感觉这小子一定是猜到了八九。
“所以说谢君傲早年曾去过长安?”我继续着我们的话题。
“是的。”敏之回答得依旧很淡定,“谢先生早年在长安行医时因家境不富裕其妻郭氏与人私奔。说来,论其医术进太医署绰绰有余,为何不成是没有门路还是个人原因就不得而知了。哦,他与裴大人也是在那个时期相识的。”
“后来又为何离开长安呢?”
“谢先生有一个胞妹,由于一些原因一直未嫁,据说姑嫂之间常有摩擦,所以后来索性进宫谋了个差事。大概是永徽五年末还是六年初,突然有一天谢先生不打招呼就搬走了。当时的房东认为是逃租金还想着报官,后来宫里曾来人找过谢家妹妹,房东猜想是他妹妹在宫里惹了事也就不多言语了。至于真正的原因谁也不知道。”
“他们离开长安去了哪里?”
“这个就无迹可寻了。不过,我特意跟谢瑶环聊过,据她讲小的时候在漠北住过几年,后来回过江南老家,也是最近几年才到洛阳定居的。哦,这些年谢先生的胞妹一直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直到前年突发急症而死,走之前一点征兆也没有。”
到目前为止,我至少可以肯定谢君傲的妻子早在二十年前就跑了,谢瑶环不可能是他的女儿;他的妹妹谢君华当年突然离宫事存蹊跷;再把所有的巧合一一比对,我已经有八成相信那个故事了。
此时,我的头脑十分清晰,别说这一切还都只是推理和猜测,就算有实打实的证据说明谢瑶环就是佟氏生下的女儿我也万万不能让李治知道。虽然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她,但就像那个故事说的我已经被安上了恶人的名号,这样一件事是说不清的,或许编造故事的人就是想看我笑话。所以,我只能自私得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可是,哪怕只有一成可能我也不能再任由贤儿和谢瑶环顺其自然下去了。
此时,谢君傲正在给李治治病,我不可能也没有理由将谢瑶环赶出宫,何况,如果她真是公主,这二十年已经受尽了委屈,我怎么可以再欺负她,那样不真成了故事里说的恶毒贵妃了?问题是,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必须将她和贤儿之间变得不再有机会。
我看着面前的敏之,突然有了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拙劣可笑的主意,可是情急之下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
“好了,不谈这些了。”我和颜悦色道,“你也好久没来陪姨母聊天了,有件事姨母一直很好奇,总想着要不要问问你。算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还是直说吧。纵观满朝文武,别说和你身份地位相当的,就是那些世家公子,有哪一个不是妻妾成群?而你武敏之不论在长安还是洛阳都是花名在外。别笑!好像很光彩似的。都说你对付女人最有一套,可为何至今只娶了杨氏一房正妻,听说还是荣国府人逼你就范的。到底是为什么啊?”
敏之那招牌式的狡黠的笑容重新浮现在脸上,他说道:“当着姨母的面敏之不敢说谎。敏之确实不愿娶妻,原因嘛——这天底下大多数的女子无论起初多么明媚美好,娶了回去就成了麻烦。我实在是个怕麻烦的人!”
这是什么逻辑?我故意绷起脸来道:“敏之啊,你这一句天底下的女子可是把姨母也给涵盖了!”
“怎么会?敏之说的是大多数的女子,姨母是人中之凤,普天唯一,岂能一样?”
“好了,我不跟你计较。不过,要我说有好姑娘的话还是娶回家安心。如果在这宫里有属意的女孩就跟姨母说,不要总让别人觉得你是个轻薄浪子。”我说这话时盯着敏之的眼神,如果他这一路查下来果然猜到了其中玄机,那么就应该能够领会我的暗示吧。
敏之的眼神一闪下意识地侧了下脸,他是接到了我的讯息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吗?既然他的一只脚已经踏了进来,又是对付女人最有手段的,这件事除了他我还真想不到更好的人选。
“你说谢瑶环如何啊?”我不妨挑明了。
敏之的脸色明显紧张了起来,想要看我却又不敢看,平时的机敏油滑全然不见,他的这个反应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测,这小子不是个没有脑子的家伙,让他查了这么多怎么会不做联系和推测?
“到底怎么样啊?我在问你话呢?”我催促道。
敏之抬起头略带犹豫地说道:“是个与众不同的姑娘。”
“算你有点眼光。我和陛下都觉得这孩子不错,配你啊也合适,正好治一治你那顽劣的毛病。”